她决定回去了。虽然年近八十的她精神越来越差、动作也越来越慢，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要独立。

女儿想留她再住些日子，她却不肯。多年来，她和外孙女住一个屋，她知道自己晚上的呼噜声和早晨四点多起床的动静会打扰已经上高三的孩子，而此时的孩子需要一个安静的学习和休息环境。于是，她决定回到自己好些年没住的房子里，不管孱弱的身体是否需要有人在身边照料。

过去的很多年里，记不得多少天，为了照看外孙女，她顶着酷暑和严寒往返于自己和女儿的家之间；记不清多少回，她在三伏天的厨房里给女儿一家准备饭菜，汗水浸湿了衣衫；记不起多少次，冬天里，她舍不得用热水，忍者关节炎的疼痛给女儿和外孙女洗出一件件衣裤……

这些，她现在已想不起太多，她的记忆力正在退化，她现在只是担心，自己因腿脚无力只能蹭着地面走的簌簌的步履声会扰乱孩子学习思路，她还担心，在微信上与亲人聊天时已经压低了嗓门但还是可能被听到的声音，会打破女儿一家三口想要营造的安静氛围。尽管她为他们贡献了老年以来最多的时间和精力，但如若不适时地离开，就会成为孩子们的麻烦。

女儿的挽留不能让她改变要离开的决定。她知道女儿很为难，一面想照顾自己，一面又想给孩子一个安静的环境。女儿曾提出要在附近租房，这样就能照顾她，但这个想法被她拒绝了，花那几千元钱做什么？她自己有房子，即使离女儿的家有点远，但至少宽敞干净，家具齐备。她虽然身体不好，但尚能自理，只不过是一个人闷些罢了。

临走前的那个上午，她突然想起去年亲戚带过来的一袋豆面，一年了，那些面还没有吃完，经过三个月炎热的夏天，可能已经生虫了。她走后女儿肯定没有时间也不知如何对付那些虫子。她打开布袋，果然看到一些黑色的小虫子正在面里爬来爬去。于是她找出筛筐，戴上头巾，将面一碗一碗地倒进筐里筛。不一会儿，她的脸上和身上就沾上了面粉，空气中弥漫的粉末飞进她的鼻孔里，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女儿闻声走进厨房，看到正在筛面的老母亲。为了看清筐里的虫子，她的头探得很低，加上驼得厉害的脊背，侧面看上去，那弯曲的身体就像一根立在地上的拐棍。她的身上、脸颊上和鼻子上都沾上了黄色的面粉，而她浑然不觉，如同是在面粉堆里玩耍着的孩子。

女儿的眼睛湿润了，即将要离开的母亲，本应该由家人陪伴却要一个人孤单地生活的母亲，临走前惦记的，仍然是帮女儿的家干些活，减轻一点女儿的负担。

她对女儿的爱，不曾因年龄的增长、身体的衰弱而减少半分，而女儿对她的爱，却打了那么多折扣。爱总是在向下一代传递着，而对上一代的爱呢？还有多少时间偿还呢？

女儿看着她一直忙碌似乎不知疲倦的身影，心痛得地如同第一天上幼儿园的孩子哭着拉着妈妈的衣角不愿松开。女儿想，过几天就去看她，缩短她们再次见面的时间，而转瞬又想到这个世上最爱自己的人终有一天会永远地离开，眼泪又不禁噗噗地流出来，但为了不让她看见，女儿很快抹去了眼泪，但心还是一阵阵地被揪扯着。

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觉察到女儿的情绪波动，依然不停地忙碌着，如同她一直以来只要有点力气就会做的一样。她没有因为自己的离开而伤感，因为那是她又一次为了孩子们做的一件大事，她的离开可以成全外孙女，十七年来她最疼爱着外孙女儿。

即使她要一个人回到好几年没住过的房子，但她不怪女儿，她知道女儿也不容易，她应当振作起来，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按时吃药，不让女儿担心。近八十岁了，她要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个母亲，坚强、沉着、包容、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