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殡仪馆的骨灰匣子里,静静地想着心事。
 
   
 他离开人世已有3个月了,清明节快到了,他的亲人会按照他生前的愿望,把他送回老家安葬吗?
 
   
 他日日夜夜想回到故乡,回到黄家堡青山上父母的脚下,与他们相拥相守,像儿时那样,依偎在他们的怀抱里,徜徉在亲情的温暖中,不再在黑暗中游离失所。
 
   
 他想起自己两年前他患上罕见的大泡疹,帕金森也愈发严重,后来只能终日卧床。那段日子,他的后妻虽然照料他的起居,但除了必要的交流外,没有更多的话。
 
   
他的儿子,三十年前再婚时后妻带来的儿子,他供着上小学中学大学、出国留学、供着买房的儿子,下班回来后只是探头来问一声:“还好吧?”大多时候,他都会忍者病痛努力露出一丝微笑:”还好还好。“他不想给孩子添麻烦,儿子听后便转身离开了,像是完成了一项例行的任务。
 
   
他曾和他们说,他想离开那间小屋,他想出去晒晒太阳。但没有人回应。患病初期他勉强能走路,但需要人搀扶,走一步要停半天;后期时他只能卧床,体重160多斤的他想晒太阳的愿望最终成了泡影。
 
   
他的头发没有人给理,他的指甲没有人给剪,他记不清上次洗澡是在什么时候。没有人关心这些。他们只是给他喂饭,喂药,让保姆或护工管理他的大小便,送他进医院,接他出医院。也许他们已经做得够多?也许他们已很疲惫?
 
   
墙上的钟表滴达滴达地走着,连同无边的寂寞一起啃噬着他已然脆弱的生命,如同后妻和儿子那无言的不满与忽略,不着痕迹却一点一滴地刺痛着他的心。
终日躺在那个阴面的小屋里的他,失去了太阳和月亮,失去了自理能力,失去了自尊和自信,也渐渐失去了勇气和希望。
 
   
他与前妻所生的女儿住在距他车程两个多小时的一个小城市,虽然不是很远却因为和后母有芥蒂,很少来看望他。他患上大泡疹后,女儿去医院照顾了他几天就回去了,之后的一年半,在他去世前,只去看了他一次,也很少打电话。后来,在他病情最严重、老年痴呆的症状越来越明显、不愿吃药甚至不愿喝水的时候,后妻拨通了他女儿的电话,当时他虽然神志不清,却听出了女儿的声音。
 
    他冲着电话大声地说:“你快来吧,再不来就晚了!”
可女儿只把她的呼叫当成了矫情,在电话另一头大声地说:“我又得上班又得照顾孩子,我怎么过去?
!”他不知该怎么回答,不再说话。
 
   
屋里又沉默下来。闹钟滴滴达达的走着,孤独和无助又一次一点点地将他淹没,像一种看不见的黑暗慢慢将他吞噬。
女儿为什么不来看他?因为他给了后妻和儿子太多?但她住的200平米的房子是他单位分的福利房啊,早年间他还帮着带了外孙女儿九个月啊。为什么呢,为什么呢,无数个问号在他的脑海里沉浮,让他本已昏沉的世界更加的混沌。
 
 
   
他的弟弟们曾经从外地坐火车来看他。当时他患病不久,还没有痴呆,他趁妻子做饭时,和弟弟们谈起了他的后事。他说去世后想回老家,安葬在父母的脚下。弟弟们说会尽力帮他实现心愿。弟弟们帮他理了发,帮他剪了指甲,他感到久违的开心,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和兄弟们一起玩耍的日子,他真希望他们多陪他些日子。  
 
   
然而,因为还有别的事要办,他们只能陪他一天。弟弟们走时,他的眼睛湿润了。大家都很忙,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他所想要的陪伴,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的陪伴,能够将他从黑暗的沼泽中挣脱出来的陪伴,只能寄希望亲人们在空闲中挤出来一点点时间。
 
   
后来其它亲人也来看望过他,但也只呆了一两天就走了。没有人可以放下自己的事全身心地陪伴他。而实际上,他需要的并不多,每个人只要再分给他一点点时间,就会汇成很多时间,就会凝成一根粗绳,把他从泥沼中拖出来。可是没人能意识到这一点,他们都说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的小屋越来越静,他的精神也越来越差。直到有一天,他的世界完全混乱了。他黑白颠倒,整夜不睡,把床上的东西全部扔到地上,叫嚷着别人听不懂的话,还动手打了给他喂药的妻子。他患上了严重的老年痴呆。
 
   
为了防止他乱扔东西把屋子弄乱,凡是他能够得到的东西都被移开了。妻子、保姆和儿子都不敢靠近他,怕被他打。他一个人呆坐在床上,他看不到原来经常翻看的老照片,看不到他患病前经常用而现在忘了怎么用的IPAD,也看不到窗户外那朵曾经每天都开放的蓝色喇叭花,那是他数月以来能看到的唯一的风景,而现在它凋谢了,现在已经是冬天。
 
   
 他像一头被关进监牢的困兽,他想冲破层层令他窒息的束缚,却怎么也动弹不了。他愤怒,他咆哮,邻居因无法入睡而找上了门,却没有人听得懂他的呼救。他开始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他的眼睛无神而空洞,他的人连同他的心都跌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
 
   
几天后,他昏迷了。后妻和儿子将他送进了医院,两周后他的身体有所好转,但是他们没有接他回家,而是把他送进了养老院。
 
   
亲戚们得知这个消息后都很可怜他,可是他们也没有办法。他们只能祈祷老天能保佑他,让他多活几年。
 
 
   
 他的后妻说会经常去看望他,但是他刚进养老院不久疫情就开始了。养老院规定疫情期间没有特殊情况原则上不能探视。之后的九个月,
他一直躺在那张只有吃饭时才可能被摇得高一点的床上,护工一天来几次给他喂饭喂水、擦洗身体。期间他的后妻只去看过他三次。
 
   
 一连九个月,他躺在养老院洁白的床榻上,所能看到最多的是洁白的墙壁。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他已不会接亲人的电话,有时护工帮着接上后,他会和亲人聊上几句,有时却不知道对方是谁,什么也记不得,他总是说自己正在老家和二弟一起收庄稼。
 
 
   
 亲人们已与他的世界隔离,如同明亮的阳光可以普照大地,却无法照进他那间阴面的小屋。他在清醒时会抱着与他们见面的希望,但是日复一日的等待让他丧失了信心,渐渐的,他们的样子变得越来越模糊,最后变成了墙上的一片白。他的女儿打来电话说,等明年退休就来接他去石家庄,他“嗯嗯”的答应着,脑子突然昏沉起来,马上就忘了是在和谁说话,闭上眼睛就开始编织那些错乱了时空、颠倒了黑白的离奇的梦。
 
   
 所有人都在期待着明天,期待着疫情结束,期待着有一个合适的时机去看他,期待着老天能够保佑他。他们认为他们做不了什么,他们能做的只有祈祷。他们的生活照常着,只是偶尔提起他时,脸上会飘过一缕愁云,但很快地,在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到:“没办法呀”之后,他们又神态如常,之后很长时间都想不起这件事。
 
   
 他仍然孤独地熬煎着,半晨半昏、半梦半醒。他能熬到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他们只知道,他能熬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
终于,在住进养老院后的第9个月里,在那场疫情最严重时,他感染了病毒,情况危急之时,他被送进医院,一天后就去世了。
 
   
 他的后妻和儿子没有太多悲伤,他们冷静地处理着后事,他们知道这是早晚的事。他的女儿听到消息后大哭着说:“说好明年我去接他的,为什么不等我?”但是她犹豫着要不要马上赶过去,她担心一出门就会“阳”。其它亲人都叹息着他可怜的命运,却也互相安慰着说,他总算是解脱了。
 
   
 一周后,他被火化,骨灰盒暂时被存放在殡仪馆里。他的灵魂无处可去,他还有一桩心愿未了。
 
   
 转眼清明要到了。亲戚们开始商量如何将他运回老家安葬。他的女儿将他的骨灰带回了老家,其他人从四面八方赶来聚在一起,讨论着葬礼的程序和花销。屋外阴雨绵绵,寒风阵阵,屋内挤挤一堂,热气腾腾。大家都说,他这一生命太苦,一定把它安葬好。
 
 
  
 
   
 他的女儿花了几万块让亲戚们买了上好的石材,找了最好的师傅,盖了高档的墓穴,还买了玉制的金童玉女放在他的墓穴里,希望他能在阴间得到好的照顾。亲戚们请了吹鼓手,出殡那天,乐声四起,锣声喧天,一众亲友身着缟素浩浩荡荡地将他的骨灰送到山上的墓地下葬,并立上一块厚重光亮的黑色石碑,上面刻着他的生平和“德高望重、千古流芳”的金色大字。
 
   
 很多老家远亲来参加了他的酒席,桌上的酒菜十分丰盛,席间大家谈笑风生。他的离世给他们提供了一次难得的相聚,他们兴致勃勃地说着过去,聊着将来,唯独没有说起他。
 
   
 他看到了这久违的热闹,这隆重的热闹因他而起,却好像与他无关。他们因为他忙碌了十几天,只为了他能走得体面。他感念着亲人们的辛苦,可现在的他还是感到很孤独,那孤独如同他前最后时光里的冷清,没有半分的减少。但他毕竟了了生前的心愿,安葬在了父母脚下。现在的他该走了,去找他的父母和前妻,他们在某个地方等着他,那一定是个温暖明亮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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