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开就意味着父辈的怨恨战胜了我们的爱情。可是我们的爱情到底是什么
采访时间:2000年4月9日
采访地点:北京光华路某酒吧
侯杰,男,38岁。毕业于上海某外语学院,曾在德国短暂工作,现供职于某外贸公司;屈炎,女,38岁。毕业于北京某大学日用化学专业,从事过多种职业,现在是侯杰的妻子加同事。
在我的信箱里,很少有夫妻两个人共同署名的邮件,所以,当看到侯杰和屈炎两个名字并列的那封信时,我的好奇可想而知。
他们的信中有些段落是这样的:
“我们是一对有着8年婚龄的夫妻。我们曾经经历过漫长的恋爱和漫长的彼此思念。在我们两个人20多年的交往过程中,有好多次,都差一点让我们互相错过,如果我们当中有一个人不能坚持住、稍有动摇的话,我们两个人都不会有今天。
“这是一个罗米欧与茱丽叶式的故事。现在,莎士比亚的戏剧又开始重新被人们欣赏了,经典爱情又开始被很多年轻人认可和传诵了。我们是一对平凡的男女,但是我们曾经用罗米欧和茱丽叶的故事互相鼓励过。戏剧里面的情侣最后双双殉情,我们现在过着平静的生活。
“给你写信之前,我们讨论过,现在的人都那么忙,谁会对我们的故事感兴趣呢?前几天听说,有一个来自蒙特卡洛的芭蕾舞团又一次带来了这出爱情悲剧。我们商量之后决定把我们两个人的故事讲出来。”
打电话给侯杰,接电话的人好像在办公室里大声叫了很多遍,最后,我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你好,侯杰不在,我是他爱人。我叫屈炎。”
我说到那封信,对方停顿了一下,之后说:“信是他写的,先打了一个草稿,给我看了,我觉得可以,他就重新写好发给你了。其实原来看好莱坞重新拍的电影《罗米欧与茱丽叶》的时候,我们俩就想把我们的事情写出来,可是,不知道从哪儿写起。我们和这个故事有很深的关系。后来,侯杰提议找你,把我们想说的话说出来。我也同意。”
我们约好的时间是4月9日、星期天。和屈炎在电话里聊天那天的下午,侯杰又给我打了一个“确认时间”的电话,他说:“不管怎么样,就星期天吧。”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那是一个狂风大作的天气,风沙一会儿把天空扫荡出苍白的明亮,一会儿又把那难得的光掩盖住。坐在酒吧靠窗的桌子边上,低矮的墙壁外面就是被风卷起来的沙尘,好像隔着玻璃也能直扑人面。侯杰和屈炎这对夫妻就这样被风卷到我的面前。
他们是一对看上去非常般配的男女,那种般配不是因为身高、长相和装束,而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气质,同样的平静、同样的谦和、同样的对于他人的礼貌和对于彼此在举手投足之间的关照,以及他们的神情都在演绎着一种关联,只是他和她的关联。
我们的谈话是一对一的,侯杰先说,之后是屈炎。这是他们预先商量好的。但是,他们在谈话过程中同样都表现出了一种按捺不住,当说到那些令他们同样动情和感慨的细节时,当说到那些深藏在记忆里的艰难时刻时,总是那个应该和我一起倾听的人迫切地要插嘴。而他们之间因为拥有共同的记忆而频频表现出来的默契,也在时时提醒着我,真正走进这样的两个人的生活,几乎是不可能的。每个人最终都是徘徊在他人的世界之外,只不过是在主人好客的时候,才有机会偶尔进去坐坐。
侯杰的回忆
我们是同龄人,都38岁,而且,我们两个人应该算是青梅竹马。我们生在一个大院里,上一个幼儿园、小学和中学,她爸和我爸、她妈和我妈都是同事。
小时候没有什么,大院儿里的孩子都一起玩儿,那种状态就像《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面表现的那样,挺单纯也挺热闹。那时候,屈炎是大院里的女孩子中比较漂亮的一个,而且,她那样子特弱小,我们这些男孩子好像都有一种责任要保护她似的。
我现在还能想起当年我们一帮男孩子为了她去跟别的学校的男生打架的场面,一边20多个人,差不多50人,要是真打起来,也够壮观的。当时屈炎在哪儿呢?
她躲在家里不敢出来。当然最后我们的架也没打成,对方学校的男生看我们这些人都像“敢死队”一样,就怕了,我们就得胜还朝了。我记得参加了打架的男生都特自豪,我们一起到屈炎家去报信。她那样子好像有点儿生气,撅着嘴、不说话,我当时是孩子王,我问她怎么了,她就哭了,说:“我怕你们出事儿……”这帮臭小子顿时就来劲了,七嘴八舌地哄她,都跟得到了最高奖赏似的。后来,我觉得屈炎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知不觉当中就有本事能让人为她卖命。要是追溯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她有“其它想法”的,可能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
我们上中学的时候,屈炎和我在一个班,那时候的孩子没有现在成熟,也不懂得什么叫做“早恋”,最多就是互相觉得好。屈炎比我成绩好,到考试的时候,经常是她帮助我复习。我们都觉得很自然,因为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大约在粉碎“四人帮”之后的第二年,我们两家之间开始出现了一些矛盾。那时候我们已经要上高中了。到现在为止,我也没完全弄明白两家之间到底是什么矛盾,我只从我妈那儿知道了屈炎的爸爸曾经举报过我爸,说我爸在“文革”过程中曾经侵吞过从别人家抄来的一些古董和字画。因为她爸的举报,我爸被留职查看了很长时间,一直到我高中毕业之前,才重新给我爸恢复工作。大概就是这么一个情况。至于为什么要举报、我爸到底有没有问题、都是一些什么样的问题,我妈给过我很多解释,每一种解释都不一样,但每一种解释都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就是屈炎的父亲害了我的父亲,屈炎家毁了我们家。我还是一个中学生的时候,曾经想过要把这件事搞清楚,但是,后来,特别是我和屈炎正式开始以男朋友和女朋友这样的关系开始来往的时候,我就没有这个念头了。上一代人之间发生的恩恩怨怨和我们有什么具体的关系呢?我认为没有。
但是,这件事确实影响了我们的关系,首先影响的是两个家庭的关系,进一步影响的就是两个家庭中的人和人了。我妈要求我不许再和屈炎有任何接触,无论是功课方面,还是娱乐方面,总之就是以后不能搭理这个人了。可是我做不到。因为我喜欢和屈炎在一起。我觉得她是我身边的女同学中最有特点的一个,也是对我最关心的一个。但是,我毕竟是男孩子,我有我的自尊心和保护自尊心的方式。我也确实想过,我怎么能和一个毁坏我的家庭的人的女儿成为朋友呢?我开始变得很高傲,对屈炎,我不再像过去那样,愿意保护她、为她跑腿儿等等。我猜想当时的屈炎并不知道发生在我们的父母之间的事情,她还是和过去一样,问我功课准备得好不好、上学的时候站在大院门口等我。
我记得有一次,我刚刚被我妈声泪俱下地教训完了,背起书包去上学,屈炎就站在大院门口。看见我过来,她还招手。我气哼哼地从她身边走过去,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溜小跑儿地追过来,问我怎么了。我想那大概是我第一次伤害她,我说:“你还问我怎么了?回家问你爸去吧。”那天我们俩一直没说过话。上课的时候,她站起来回答问题,我故意不看她,她的表情好像是很难过的。
第二天早晨,我上学的时候还是碰到了她,她站在大院门口等我,我照样走过去,她照样追上我,说她回家问了她爸,她爸没告诉她很多,但是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是她家对不起我家,她愿意替她的父母给我和我的父母道歉。我什么也没说,我们俩并排走进教室,各自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我觉得我是第一次有了一种接近于爱情的感觉。以后我们通信的时候,屈炎告诉我,她和我的感受是一样的。
我们是从考上大学开始正式进入恋爱阶段的。起因就是一本《罗米欧与茱丽叶》。那时候我在上海上大学,屈炎在北京。我们偶尔也通信,放假的时候,可以在大院里见到。屈炎上了大学以后,已经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了。但是因为家庭的原因,我们只是打招呼,从来不多说什么。我们两个人好像都很怕被家长看到,也怕邻居们有议论。我的父亲恢复工作以后,过去的邻居当中很多人对她爸有看法,我妈的那种扬眉吐气也让我们都觉得很难堪。
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屈炎给我寄了这本书,她在信里面写了一些意味深长的话,她说,罗米欧与茱丽叶最后结束了他们的爱情,也结束了年轻的生命,现在没有人会因为家庭的阻力而殉情,但并不意味着悲剧不会再发生了。她问我,放弃生命和放弃希望哪一个更可怕。我当时非常明白她是什么意思,而且,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如果我们两个人也因为父辈的矛盾而放弃我们的感情,那和罗米欧与茱丽叶的死有什么不一样呢?心死和身死都是悲哀的。
在我们恋爱的过程中,我不是没想过要停止,原因就是我的母亲。我大学毕业以后,她就开始到处张罗给我找女朋友,我从来都不想见。因为我心里有屈炎。我没有明确地告诉我妈,但是我相信她明白。屈炎也一样,她从来不跟任何别人介绍的对象见面,我们还是通信,在信里我们互相保证,一直要等到父母认可我们的选择。而且,我们都相信,父辈的仇视最终会化解的,没有人愿意带着怨恨过一生。可是我妈这个人太固执了。她几乎在任何可能的时候都要告诫我,不能和屈炎在一起,我妈甚至说过特别绝的话,比如“你就是一辈子不娶也不能娶她”、“除非等着我死了你们别想如愿以偿”等等,我妈还曾经哭着问我,为什么就一定要是她?我没办法回答这些问题。我选择了逃跑的方式,我是学德语的,我去了德国。
出国之前,我和屈炎告别。她哭了,说不要再坚持了,这种情况下,即使我们终于能结婚了,也不会幸福的,因为我们的代价是放弃家庭。我说我还是要坚持下去,如果什么时候她坚持不住了,就写信告诉我。
可能就是我们的经历决定了我们的爱好,我开始成为了一个莎士比亚爱好者。我看不同形式演绎的《罗米欧与茱丽叶》,话剧、舞剧、歌剧、芭蕾舞剧,我收集各种版本的书,德文版的、英文版的、日文版的,很多,还有图片、剧照。好像那两个故事里的人就是我们两个人的翻版一样。我觉得我们恋爱的时候有一种和别人不一样的心态,就是我们要证明,生在仇家的男女也可以结合,而且这种结合还可以消灭仇恨。
那时候我和屈炎的很多信里面都在摘抄这本书,很多台词,我到现在都记得,比如“那是什么光?东方,茱丽叶就是那太阳”等等。
回想起来,我们也算是坚苦卓绝,一直到30岁的时候,我们才结婚。
我们能够结婚也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屈炎的爸爸,他在90年的年底去世了。他去世之前,让屈炎把我叫到了他面前,他说:“侯杰,你替我对你爸妈说一声,我对不起他们,我给他们赔不是了。”从她爸,我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把他的话带给了我的父母。我妈听完了什么也没说,过了好多天,我妈挺郑重地告诉我,让我在合适的时候把屈炎带回家,她说:“你们也都是快30岁的人了,差不多就结婚吧。”
我们结婚的时候,我的父母和我岳母,还有我们的已经早就成了家的弟弟、妹妹们坐在一起吃饭,那天没有任何人提起过去的事情,好像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到了最后,大家准备解散的时候,我岳母突然站起来,让屈炎给我的父母鞠躬,她说:“就算让孩子替我们还债吧。”
屈炎可能是比较少见的那种哭着结婚的新娘。
屈炎的回忆
侯杰说话就是这样,多长的故事,他也可以用三句话说完。
和你采访过的那些人比起来,我们俩的故事可能不算曲折,而且,说出来别人可能也不会相信,我们俩都是彼此的初恋。好像从我们俩生到这个世界上,就已经注定了必须是我和他成为夫妻一样。
我们俩结婚以后,有一次,我在厨房做饭,他在房间里收拾过去的一些旧书,偶然看见李白写的一首诗,其中有一句话,“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他就大声叫我的名字,我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手上还带着水就跑到屋里,他说:“你看你看,李白写的就是咱们俩。”可能是因为我们俩有今天太不容易了,所以,平时只要看见这类文字或者故事或者电影、电视剧什么的,马上就有感觉,两个人马上就交流。
我们对《罗米欧与茱丽叶》这出戏的感情和任何人都是不一样的。我们也被故事里的那种悲伤的爱情感动,我们也会为了那种年轻生命的过早结束感到很可惜,但是,更重要的是,我们俩有过亲身经历,我们差一点就变成了现代版的罗米欧与茱丽叶。不一样的就是,人家是以死殉情,我们是以彼此的孤独来殉情,虽然是生和死的差别,但是我觉得性质是一样的。
我不愿意说太多父辈的事情,我父亲已经去世了,而且无论如何,他在去世之前也还是道了歉,一个老人,固执了一辈子的一个老人,他能在最后的时候去说“对不起”,在我看来已经是很不容易了。我知道他是为了我。我从来没告诉过侯杰,我爸在他来之前跟我说过什么,我不愿意说。但是今天,我想告诉他,我爸是先跟我说了“对不起”。他说他最对不起的人是我,他破坏了我一生的幸福,他让我变成了老姑娘。我爸说他最难过的事情就是看着自己的女儿一年、一年的不再年轻,他每次看见我趴在桌子上写东西的时候就认为我是在写信,而且,他在我不在家的时候看见过我藏在抽屉里的《罗米欧与茱丽叶》。他让我把侯杰叫来,他要给侯家道歉,我爸说,如果他的道歉能被接受的话,他希望我和侯杰结婚。
你知道什么叫老泪纵横吗?我爸当时就是那样。
我觉得我这个人不愿意回忆。我是学理工科的,没有你们学文科的人那么浪漫。我们研究一个问题,就是简单三段论,是什么、为什么、怎么办。而且,我一直觉得对于女人来说,回忆有时候就是一种病,一种让人越来越不现实的病。所以,我不愿意对人说过去的事情,我自己也不愿意回忆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重演历史有什么意义呢?
可是,现在说起我父亲去世之前的那些日子,我真的挺难过的。就是现在,我闭上眼睛,还能看见我父亲的样子。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写日记,门开着一条缝子,我一抬头,他匆匆忙忙地赶紧躲开。我知道他在观察我,他一直在观察我。我相信他的心情不会好。我觉得他肯定为了他自己做过的事情特别后悔,因为如果他知道他女儿一心一意就要和那个人的儿子结婚的话,他绝对不会那么做。可是他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要把我心里的想法和愿望告诉自己的父亲,我从来不和父母交流。他按照他自己的想法去做事,不管他做的这件事结果是对的还是错的,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没有必要去照顾别人,对不对?
可能我毕竟是我父亲的女儿,虽然他做的事情最终也影响了我,但我还是比较容易原谅他的。而且,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们现在不是已经过得很好了吗?纠缠在过去当中实在是没有必要。
我觉得我和侯杰都够执拗的,也可以说是我们感情好吧。
我们恋爱的那些年,我妈不止一次地说过我,她说她希望我不要坚持了,即使我们真的在一起了,也不会幸福,他家是不会接纳我的,搞不好,他自己也会失去家庭。我想过离开他,但是我做不到。为什么呢?我觉得是因为我们俩拥有的是同一个过去。
现在回过头来去想我和侯杰的感情,我觉得我们两个人都很固执,我们好像肩负着一种责任,就是通过我们两个人的婚姻来让这两个家庭化干戈为玉帛。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小时候,我们大院里的小朋友一起玩结婚的游戏,因为个子小,每次都是我来扮演新娘子,侯杰个子高,每次他都是新郎。别的小朋友都当仆人、厨子、马夫和丫鬟,只有我们两个人,手拉着手入洞房。可能那就是一种暗示吧。我们两个人是眼看着对方长大成人的,我们的世界本来就是相同的。如果没有我爸和他爸之间的矛盾,可能我们俩会变成让所有的人羡慕的那种从青梅竹马过来的夫妻。
我第一次看《罗米欧与茱丽叶》的时候,看到他们双双死去,忍不住掉眼泪。我想不明白,难道那么热烈的爱情就不能化解那么冰冷的仇恨吗?再说,父辈的冤仇和孩子有什么关系呢?我觉得我爱上侯杰是在他爱上我之前,可能我属于比较早熟的女孩子,我不能看着他从我的生活中消失,而且,如果是因为我们没有缘分,我还可以接受,如果是因为家庭的原因,我是绝对不能接受的。所以,我才会跟他说我要替我爸给他家道歉那样的话。
到现在,过去这么多年了,再去说怎么爱上侯杰的,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上中学的时候,我们班的男生里面就数侯杰最聪明。他是那种学习并不刻苦的人,但是他每次考试的成绩都还不错,我们老师说他是最会考试的。只要一到考试的时候,侯杰就显得特别应付自如。所以,到后来他让我帮他复习功课,我就有一种感觉,他是故意要接近我。侯杰喜欢踢足球。我特别喜欢看他踢足球,我喜欢看他跑,他跑起来的时候,我觉得风都停下来了。
有一次上体育课,我忘了是因为什么,我站在教室门口,侯杰冲着我跑过来,我当时忽然有点儿晕,我觉得他要是一辈子都冲着我跑、跑到我这儿就停该有多好。要是说爱上他,可能就是从那一瞬间开始的。
后来我们通信,我在信里写过这样的话,我说我经常能看见他在向着我跑过来,我也在向着他跑,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之间的距离总是那么长,总也跑不到会合的中点。那封信写得特别伤感。
侯杰说得对,我们两个人确实是坚苦卓绝才有了今天。而且,我们两个人是在结婚以后才有了真正的、和别人一样的谈恋爱的感觉。我们可以不用再讨论问题了,用不着再讨论家庭和爱情的关系。我甚至觉得,在结婚之前,我们俩的感情里面充满了随时都可能发生的那种绝望,我们俩好像随时都在准备着分手,又随时都在给对方打气,说不能分手,因为分开就意味着父辈的怨恨战胜了我们的爱情。可是我们的爱情到底是什么呢?
这样的问题我都不敢问他。我怕只要我一问,他就和我一起绝望了。
侯杰在德国的时候,是我最矛盾的时候。很多人来开导我,说不要这么一味地傻等着,趁着年轻应该找一个好人一起生活。有些人是自发的,有些人是我父母请来的说客。还有就是给我介绍的各式各样的对象,我一个也没有见。我觉得我不能那么做,虽然,对我和侯杰的将来我自己也没有把握,但是,两个人一起固执总比一个人先退缩要好。
有一件事,侯杰至今不知道。曾经有过一个小伙子到我家来见我,是我妈过去的一个同事介绍的,因为我谁也不见,所以他们就把这个人领到家里来了。我现在已经不记得这个人什么样了,好像还是一个什么学校的硕士研究生。我记住的是我妈那天的表情。我从外面回来,我妈和介绍人赶紧给我介绍,我妈想顺手接我的包。当时,侯杰的信就在包里。我扯着书包带,我妈没拿成。她特别尴尬,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尴尬。她拉着书包带的手像给烫了一样马上就缩回去了。我好像故意跟她赌气似的,说侯杰来信了。然后我就往我自己的房间里走。那个人好像很快就走了。我隐隐约约地听见,我妈在给介绍人陪不是。
那天晚上,我看见我妈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掉眼泪。就是在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和侯杰还有必要坚持吗?不错,是父辈的恩怨伤害了我们,可是难道我们就没有伤害他们吗?我想不明白,我不知道我应该忠于什么。忠于自己的爱情,还是为了养育过自己的父母放弃她?而且,虽然我们相互鼓励着,想通过我们的努力来让两个家庭最终互相谅解和接纳,可是,我们结合了,这一切就一定能实现吗?其实,诚实地说,就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
我觉得我们俩还是挺幸运的,我们努力了、固执了,有了一个好的结果,有多少人努力了之后仍然是失去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有时候我想起这些来,还是有些怕。
前几天,我们听朋友说,蒙特卡洛芭蕾舞团要来演《罗米欧与茱丽叶》,我和侯杰都有一种很怪的感觉,戏还是同一个戏,可是我们两个人的处境已经不一样了,我们还会有原来的感觉吗?
采访手记
《爱恨情仇》发表于2000年4月14日。
文章发表之后的那个星期一,我到报社开会,走到一贯用来贴各式各样的通知的公告版前面,我停住了。在对4月14日的《青年周末》进行网上点击率调查的报告中,《爱恨情仇》的排名在第一位,也就是说,这是当天网上阅读人数最多的一篇文章。不谦虚地说,我一直对自己的工作很有自信,而且,几乎每一次我自己采写的口述实录通常在读者调查中都名列前茅,我认为这是读者对我的工作的肯定和回报。也许是因为怕别人发现我的“自我感觉良好”或者“孤芳自赏”,我很少在有人经过的时候站在公告版前面看调查结果(当然如果四下没人还是要看并且暗自得意的)。而这一次我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并且和经过的同事打招呼,没有任何不自然。
我喜欢这个故事,非常由衷。在我和美术编辑王虎一起做版面的时候,就已经在期待它能获得读者的认可。我给它起了一个我认为最恰当的标题,因为我从心里认为人生的悲欢离合、生死聚散也不过就是源于不能割舍的爱、恨、情、仇。这是一切故事的根源。
和《爱恨情仇》有关的故事有两个。
了解第一个故事大约是在三年前: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一位在少年宫教孩子们弹钢琴的老阿姨。当孩子们休息的时候,她随手弹奏的《芭莱萝舞曲》吸引了我,我站在教室门口听。她发现了我在听,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这支曲子,我们成了朋友。是那种走动不频繁的朋友,更多的时候是打电话,交流一些最新的、有关音乐的信息。
冬天的一个晚上,她忽然打电话邀请我到她家,她的女儿从德国带了一些胶木唱片回来,“很经典”、“很有保留价值”、“很值得一听”。我在第二天的中午去她家。那是一个很雅致的小家,一进门的墙壁上挂着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满坑满谷的、各种颜色和姿态的蝴蝶。
《芭莱萝舞曲》之后,音乐停止,我们开始漫无目的地聊天,聊着聊着,话题就转到了那幅《蝴蝶图》。原来那是老阿姨年轻时代的恋人留给她的惟一一件信物,他们都来自以蝴蝶闻名全世界的云南,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妹。因为这样的关系,他们很容易从彼此了解到彼此相爱,也是因为这样的关系,他们不可能结合。他们努力过,他们都曾经对共同的亲人表示过,只要能在一起生活就足够了,他们可以不要孩子。他们做过很多努力,但都失败了。因为他们两个人的固执,他们的母亲——一对嫡亲姐妹反目成仇。最终,他们分手了,他远走异乡,并且已经在异乡生根;她到了北京,结婚、生育,过着平静的家庭生活。现在,年轻时代的恋人已经成了女儿的舅舅和老师,女儿不远万里地从德国给母亲背回了舅舅作的《蝴蝶图》,又从中国给舅舅带去母亲弹奏的《芭莱萝舞曲》的录音带。往事已经定格其中。
老阿姨的语言很美,她沉浸在自己的过去之中,脸上洋溢着痴迷。她说:“现在我们都老了。想想年轻时候的执着,我自己还有些感动。一个人一辈子只可能这样对一个人,只可能这样爱一回,不可能有第二次,不可能有第二个人。”
了解第二个故事是在《爱恨情仇》发表之后的那个星期六:
我收到了一个31岁的男人发来的传真。他在其中讲述了他和他现在的妻子一起“私奔”的故事。
他们生长在同一个村子里,上着同一所乡村学校,一起考进县城的高中,一起参加高考,一起落榜回乡。他们彼此了解对方的心思,但没有谁敢先开口。他们早就从家人的口中知道,两家人有很深的矛盾。
他的哥哥和她的哥哥一起被征兵,她家利用关系把他的哥哥挤下来。他的哥哥只能在家乡务农。很巧的是,他的哥哥在一次出门的时候被拖拉机撞倒了,变成了一条胳膊的残疾人。于是他家把一切怨恨都发泄在她家人身上。“他们的逻辑很简单,如果当年不是她家把我哥哥挤下来,他就去当兵了;他去当兵了,就不会被拖拉机撞伤;不被拖拉机撞伤就不会残废;不会残废就不可能到今天还结不成婚”。
然而,就是来自这样的两个家庭的一对男女不可抑止地相爱了。他们遭到了两个家庭的坚决反对,他们被限制来往,她被父母和哥哥强行地带去相亲,他的母亲当着全家人的面给儿子跪下来……他们都没有坚持,但也没有屈服。两年以后,他考上了广东的一所大学。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她背着家里人偷偷来到了他所在的城市,找了一份做文员的工作,默默地等他毕业。
“毕业之后,我留在了这边,我们开始一起生活。这之后我们一起回过一次老家,家里人仍然反对我们在一起。于是,我们只能再回到这个既不属于她也不属于我的城市。我们像夫妻一样一起生活,(实际上我们就是真正的夫妻)。不过,到今天为止,我们都没有办正式的结婚手续,我的户口在这边,但她的户口还在老家,她没办法从老家开出结婚证明来,所以我们也没办法正式结婚。
……
我们在物质生活方面没有什么实际困难。都是从农村走出来的人,物质上的艰苦我们早就适应了。惟一让我们感到难过的是,到现在已经过去4年了,我们还是一种同居关系,虽然我们心里都把对方当成丈夫和妻子。我很想给她一份稳定的生活,因为我觉得女人比男人更看重那一纸婚书。但我们无能为力。我能做到的就是让她每时每刻都感觉到我是真心爱她的。一个女孩子,能像她这么执著地追随自己爱的人,我相信这样的人并不多见。我珍惜我们之间的爱情。
……
现在,我们都不愿意回家乡,两家人也不再找我们了。我母亲说她宁愿认为我这个儿子已经死了,也不愿意看见我和仇家的女儿在一起,她家的态度也是一样。我们没办法去做家里人的工作,农村和城市不一样。城里人有时候还有可能沟通,农村人则是一世结下了仇,世世代代都是仇人。然而我们的感情真的特别好。为了这份感情,我们俩宁愿在异乡隐姓埋名地活着,也不愿意因为两个家庭的仇恨而分开。
……
这个人的传真件一直和我保留的《爱恨情仇》的小样放在一起,每次看到罗米欧和茱莉叶手心贴着手心、把合二为一的一双手举向上帝这幅插图的时候,他们的故事以及所有听过的故事,都悄悄然地浮上来。
以上为电影《情人结》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