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纸的时代书店,商务汉译名著
■在出版公司工作一年,编书,出四本:《电影研究导论》《导演创作完全手册》《视听》《导演思维》。前两本体量大,编辑工作自念研究生实习的时候已经开始。下印厂时,近两年时光已过去。
这四本电影书风格迥异。《导论》是做电影理论研究的罗盘与铺路石,各种研究方向都做了清晰的引导,国内本版的参考书,没有这样优质的。国中电影虽然是热门话题,然而扎实做理论研究者极少,研究者的成果与行业间的互相影响与作用至今难体现,或者根本不存在。这本书,作为一个小编辑,我并不能知道全部数据,但估计好不了。
《手册》是实践指导书,美国人编教材,一切以实用出发,也不放过概念与观念的指导。做拍摄实践者有一册,从前期策划到后期剪辑遇到任何问题,都能在其中寻迹,找答案。这本书翻译的初稿实在不成形,做编辑的同时不得不也做半个翻译。
《视听》是电影声音研究的经典,作者是法国的希翁老先生,我编的书里,这本是我最喜爱的。研究生写约瑟夫·洛塞的论文,以作者论的方法入手,进入这个被放逐导演的世界,他的人生被麦卡锡主义的恐惧啃噬,他的作品被黑色电影的阴影照耀。查看的资料越多,我越像走在一个无人的废墟上看幻影的重放。我第一次感受到做研究的愉悦感。而读到《视听》这本书,通过希翁自成体系的声音理论,我看到声音在光影世界中升腾的魔法,我再次确认电影研究的快感,确认理论世界并非是枯燥的,冷板凳坐下去,新世界在眼前立起来。
《导演思维》是美国人写书的另一种实用主义。“导演思维”是一个实在的概念吗?还只是作者借此书写电影的通道,他将一切电影归入一种思维与三种工具,好处是能够迅速吸引读者,让他们以为自己获得了创作与欣赏的关键,而后能引诱他们进入电影更为庞杂的世界。
■头两本书,本来以为成书拿到手,六百页的厚重感会转化为一种成就感,然而没有。只有内心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随即滚入下一本书的编辑流程。
编辑不是一个好做的活,我所在的出版公司已发展数年,成熟起来,从编辑流程,到成书的样式,自己的一套标准强力运作着。多数事情自己不能选择与决定,传统的编辑思维并不能完全地嵌入这种公司标准中。一间公司,一年一百多个品种的维系,作为“脑力劳动密集型”的工种,唯将自己作为一件模具,一枚工具,方能安稳地将板凳坐下去。又因其工具性,其高替代性,编辑没有身价。在国内,编辑入行,做事要精细,而报酬只能维持粗糙的生活。诸多民营出版公司,现在已经靠这样的模式将各异的品牌迅速做起来。
上月读大冢信一的《我与岩波书店》,书中两种事情印象深,一是这位出版社的领导者,在成长过程中,常与老编辑、与作者、与编者跑到小酒馆喝酒,许多经验与信息就在酒里交流与传授。另一件,彼时做编辑,为催稿,每周直接入侵作者家,写成一页也罢,写成几十页也罢,通通抢夺一空,下周复来。编辑的时光在那本书里流逝的很慢,编辑与作者之间,是一种人之间的漫长的友谊征程,也因此,大冢信一将诸多作者笼络在自己身边,好书一本一本出出来。而书读到最后,数字时代就来了,这位已退下来的编辑,虽然没有多说,但也开始提出了新时代出版如何做的问题。现在极快速的公司化运作与编辑这项古老职业,其中的沟壑如何填,恐怕是个大问题。
■五月末,参加“故事驱动亚洲”大会。这是德国法兰克福书展在国内举办的论坛,这届大会主题是“跨媒体讲故事”和“跨文化讲故事”。现下如何将出版业与其他媒体以及文化行业做联系,如何在传统书籍、电子阅读、影视、游戏、互联网等等行业之间寻得、或挖掘一个通道,是这个大会企图追寻的目标。而“故事”,作为人类最古老的一种核心消闲习惯,是一个美好而便利的借口。故而嘉宾们说话当然不止于如何在不同的媒体中“讲故事”,还有他们对现象的思考与解剖,对未来的野心与规划。
此前做多看阅读,现在做淘宝阅读的胡晓东先生的演讲引人瞩目。他期望在未来,电子阅读完全颠覆、替代传统书籍,而阅读内容在面向用户之前,由一个“整理者”来把关。多看的理念是以传统书籍中最精致的版式取胜,达到一种痴迷的书匠式的电子书阅读体验。淘宝阅读,app里的所谓“书”满目芜杂,不提也罢。胡先生何以去了阿里巴巴就有了这种新的互联网战胜一切的思维呢?虽然他成功的讲演,包纳诸多出版业者闻所未闻的野心(虽然这野心的成功之日不知是何年月,或者根本成功不了也未可知),听者闻之耸动而激动,但恐怕这也是图书业者困惑中病急而不知何处投医的表情之一吧。倘若胡先生的预言成真,我确信电子“书”不必再叫“书”,而是另一种类似阅读材料的东西了。
大会中,人民美术社社长汪家明先生与德国设计出版社创意总监斯文·埃曼(Sven
Ehmann)、惠普大中华区印刷部经理陈芃做对谈。汪先生真的有出版家风范,他讲了《小艾,爸爸特别特别地想你》这本书的出版故事,这是一本书信集,下放到农村的漫画家丁午先生,思念女儿,给女儿写信,农村生活,捉蛇、捕蛙、下田地,放猪、筑屋、做木匠,皆入温馨的小画。丁午先生生前告知汪社长,这些画作乃他“一生中最好的”,希望能够找到。丁午去世后,汪社长找到了61封信,200多页画,每信开头都是“小艾,爸爸特别特别地想你”。对于一个编辑,这只是一本书的故事的起点:这本书的编辑理念是,必须还原这些信的四十年的历史感,“包括在这些信上他想念女儿时流着眼泪,抹的脏,不干净的地方,留下的痕迹”,信纸那发黄的颜色,因此也要保留下来。所以纸质书是必然的选择,唯其如此,才保证到每一个读者手中,所看到的颜色是一致的。另两位对谈者随即谈论书籍设计与书籍印刷的话题。这是书籍与数字的战争中,书籍能够坚持的阵地。
■因得奖学金一项,两个月前由出版公司辞职,将赴德,去法兰克福书展做一年的出版行业研究。
五月,我在波恩参加这项奖学金的面试。我英语口语许久不练习,说起来生疏而生硬。奖学金评选委员会的评委W听我磕磕盼盼介绍完自己与研究项目,将我最无能为力问题犀利地抛出来——“书有未来吗?”
另一位评委也追问:现在我的包里就装着pad,书都在这电子设备里,你怎么看呢?我当即愣住了,我所准备的研究计划,没有考虑过这么终极的问题,因为近年的数据,电子书的销售增速早放缓,而实体书的销售在德国甚至在增长,完全没有消亡的迹象。
我兜兜转转,支支吾吾,除了回答“有未来”,不再能给出令人信服的原因。我无计可施,只好向评委背诵作家艾柯的话:“书如勺子,甫一发明,便完美了。”('The
book is like the spoon: once invented, it cannot be
bettered')。
■面试之后,我与朋友到科隆去逛,路上遇到书店,因他要给人带国外的绘本回去,我们就钻进去寻找。在童书区,我们翻了一阵,营业员过来询问我们的需求:谁要看,小朋友几岁。这位营业员是一位中年女性,略胖,安详。她向我们推荐了几本,就回到童书区的收银台接待别的客人。我们挑定了一本,去结账。因那绘本上每页的简单语句都是德语,我们不能看懂,我的朋友在付完钱之后就询问这位女士:能帮我们大略解释这本书所讲述的故事吗?
女士说当然啦,随后捧起书,翻开,指着画面——她开始给我们一页一页讲起故事来。书页不多,一会儿讲完了,她把书装好袋子,递给我们,微笑着感谢我们买书。我们向她表示感谢,和她说再见。
在国内,不论是多么有“格调”的书店,将自己宣传地多么有“价值”的书店,将书看得多“神圣”的书店,不论是人多的书店,还是没什么人的书店,我少见到这种温热的面孔与态度。我常常只看到带着培训感的勉强微笑的售货员。德国其他书店是如何,我也未曾见到,不敢说。
我似乎意识到什么,但还说不出是什么,它与人的情感与精神相关,那也许就是我接下来一年将要寻找的,与书的未来相关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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