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坡义虎送亲

《醒世恒言》第五卷
    入话：过去有个商人，在外地做生意，带着老婆坐船回老家。船家不是善良之辈，惯做坏事。晓得商人做生意多年，囊中必然充实，又见他老婆漂亮，自己没老婆，就起了不良之心。一天，因风大难行，在山下停船。船家心生一计，说没柴烧了，要上山砍些柴来烧。这山中有老虎，时常出来伤人，要商人作伴同去。商人不知是计，随著船家走。船家故意弯弯曲曲，引到山深之处。四顾无人，正好下手。船家砍下些丛木在地，叫商人打捆。商人低著头，只顾检柴，不防船家用斧劈来，正中左肩，扑地便倒。重复一斧，向脑袋劈下，血如涌泉。船家连声道：“明年今日，叫你老婆与你做周年。”说罢，把斧头插在腰里，飞奔回到船上。商人老婆见船家独自回来，就问丈夫在哪里。船家道：“倒霉，碰上老虎了，你丈夫被吃了。我跑得快，脱了虎口，连砍下的柴，也不敢收拾。”商人老婆闻言，捶胸大哭。船家解劝道：“这是命中注定的，哭也没用。”商人老婆想：“听说老虎夜里出来，白天不出来伤人。况且两人同去，为何偏拣我丈夫吃，他没有一点伤？”便对船家道：“我丈夫虽然被衔去，只怕还没死。”船家道；“猫口中，尚且挖不出食，何况老虎！”商人老婆道：“虽然如此，奴家不曾亲见。就是真个被老虎吃了，也要存几块骨头，烦你引奴家去，捡回来，也表我夫妻之情。”船家道：“我怕老虎，不敢去。”商人老婆哭起来。船家想道：“不引她去走一遍，她心不死。”便道：“娘子，我引你去看，不要哭。”商人老婆随即上岸，同船家进山来。先前砍柴，是走东路，船家恐怕妇人看见死尸，引她从西路走。商人老婆走了多时，不见虎迹。船家想让商人老婆走累了回去，谁知她定要见丈夫的骨血。船家见商人老婆不肯回步，扯个谎，往前一指道：“小娘子，老虎来了。”想趁机欺辱商人老婆。商人老婆问：“老虎在哪里？”话没说完，只听得林中一阵怪风，忽地跳出一只老虎，朝船家当头扑来。船家躲闪不及，叫一声“阿呀”，被老虎衔著脊背上的皮，跑入深林中去了。商人老婆惊倒在地，半日方醒，眼前不见船家，己知被老虎衔去，相信山中真有老虎，丈夫是被老虎吃了。心中害怕，不敢前行，认着旧路，一步步哭着回来。没出山，只见一个似人非人的东西，从东路直冲出来。商人老婆以为又是只老虎，叫道：“我该死了！”往后便倒，耳旁忽听说：“娘子，你咋在这里？”双手来扶。商人老婆睁眼看时，原来是丈夫，血流满面，不像人形。原来商人被斧劈伤了，没死。船家去后，又醒转来，挣扎起身，挪步出山，正好遇著老婆。商人给老婆说明情况，二人知道，船家被老虎咬去，是神明派来除恶人的。夫妻二人感谢天地。

时间：唐朝。地点：福州漳浦县。人物：勤自励。勤公勤婆：勤自励的爹妈。  林潮音。林公林婆：林潮音的爹妈。
    1放虎归山：勤自励幼年时聘同县林潮音为妻。勤自励十二岁就不肯读书，专好使枪抡棒。独生子女，父母娇惯。十六岁时，身长力大，善射箭，武艺过人。一班无赖子弟，和他一起射猎为乐。曾经一日射死三只老虎。一天，忽见个黄衣老者，拄着拐杖上前，称赞道：“你太勇敢了。但是，老虎乃百兽之王，不可轻杀。你若好杀不已，将来难免有不测之忧。”勤自励一听，省悟了，当即把箭折了，发誓不再杀老虎。一天，独自往山中打猎，得了几项野味回来。行至中途，地名大树坡，见一只老虎，掉在猎户设的陷阱中。老虎见勤自励到来，前足跪地，口中发声，恳求把自己救出来。勤自励说：“我已经发誓不害你们了。但你今日自投陷阱，跟我不相干。”老虎眼看着勤自励，口中呜呜不已。勤自励道：“我放了你，你今后不要害人。”老虎点点头。勤自励就放了老虎。老虎跑了。勤自励想：“这个设陷阱的人以获得老虎为利，我以放虎归山为仁。我欲仁而使人失利，这也是损人害己。”于是将所得野味，放在陷阱中，空手回去。　　

2自主参军：勤自励不务本业，家道渐穷，又素性慷慨好客，时常引着三朋四友饮酒吃饭。爹妈爱儿子，但后来日子过不下去了，只得对儿子说：“你已长大，别人家儿子似你的年纪，或农或商，搞些收入。你有出无进，还请朋友来家吃饭，这样下去，爹娘有饿死那一天。以后再引人上门，茶也没有一杯！”勤自励被爹娘教训了一遍，没话说，走出去了。好几日没有人上门。 约莫一月有余，勤自励又引十来个猎户到家。爹说：“随他吧。”妈说：“开了这个头，以后咋办？别惯他！”将中门闭了，从门内说：“我家不是公馆，到别家去吧。”众人只得走了。勤自励满面羞惭，叹口气，想：“我自小靠爹娘过活，自己不能赚一文半文，也怪爹娘不得。听说安南作乱，朝廷各处募军，本府大张榜文。众兄弟中已有几个应募去了。凭着我一身武艺，或者博个衣锦还乡，也未见得。守着这六尺地上，带累爹娘受气，非丈夫之所为也。只是一件，爹娘若知我应募从军，必然不允。”当下瞒着爹娘，往府中投军。太守试他武艺出众，让他当队长。招募数足，择个出征吉日，放炮起身。上路三日后，勤自励遇上个县中差役，才写一封信寄回来。爹看毕，呆了半晌。娘说：“儿子哪里去了？信上写的啥？”爹说：“儿子应募充军，从征安南去了。”娘笑道：“等儿子去十日半月后，唤他回来就是了。”爹说：“安南离此有万里之遥，音信尚且难通，况他已是官身，此去刀剑无情，凶多吉少。万一做了沙场之鬼，我两口儿老了谁人侍奉？”娘就哭天哭地起来，爹也流泪不止。过了数日，林家听说来问。勤自励爹娘遮瞒不得，只得实说了，伤感了一场。　　

3老虎抢人：光阴似箭，不觉三年，勤自励一去，杳无音信。林公派人打探消息，都似金针堕海，银瓶落井。同县也有几个应募去的，都是如此。林婆对丈夫说：“那小子一去，三年不回，不知死活。女儿年纪长成了，把他担误，不是个常法，你也该与亲家那边讨个说法。”林公道：“老婆，你说得对。”即忙来到勤家，对勤公道：“小女年长，令郎杳无音信。如果一直不回来，怎么办？我老婆日夜愁烦，特来与亲家商议。”勤公已知其意，便道：“不肖子无赖，有误令爱芳年。但事已如此，求亲家给亲家母说说，耐心再等三年。若不回来，任凭亲家将令爱别许高门，老汉再无言语。”林公只得回来与老婆说知。光阴似箭，不觉又过了三年。林公道：“勤亲家之约已满了，我再去走一番，看有何说？”林婆道：“自古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既有言在前，如今怪不得我了。去对他说什么！等女儿说好了，才让他知道，也不迟。”林公说：“老婆说得是。然虽如此，也要与孩儿说知。”林婆道：“潮音这丫头有些古怪，如果对他说，勤郎六年不回，叫他改配他人，他料然不肯。须得如此如此。” 次日，林潮音跟妈一处坐，林公从外而来，故意大惊小怪地说道：“怪道勤郎无信回来，原来三年前就死了。昨天有军士从安南回来，是他亲见的。”林潮音听说，面如土色，走进自己房里哭去了。妈妈假装叹息，连称可怜。过了几天，妈对林潮音说：“死者不能复生。我已叫你父亲去寻媒说合，将你改配他人。”林潮音道：“母亲差矣！爹把孩儿从小许配勤家，一女不吃两家茶。勤郎在，奴是他家妻；勤郎死，奴也是他家妇。岂可生出二心？奴断然不为！”妈道：“孩儿不要如此固执，爹妈单生你一人，并无兄弟。你不念活活的爹妈，却去恋个死人，可不是痴愚不孝！”林潮音被骂，不敢回言。就有媒人，来说亲事。林潮音拗爹妈不过，心生一计，对爹妈说道：“爹妈主张，孩儿焉敢有违？只是孩儿一听说勤郎之死，就将身别许他人，于心何忍？容孩儿守制三年，以毕夫妻之情，那时但凭爹妈；不然，孩儿宁甘一死，决不从命。”爹妈见女儿立志甚决，怕他做出短见之事，只得由她。 勤家夫妇见儿子六年不归，眼见得林家女儿是别人家的媳妇了。后来听说媳妇立志要守三年，心下不胜之喜。“若巴得这三年内儿子回家，还是我的媳妇。” 光阴似箭，不觉又过了三年。林潮音只认丈夫真死，这三年之内，素衣蔬食，如真正守孝一般。及至年满，竟绝了荤腥之味，身上又不肯脱素穿色，说起议婚，便要寻死。林公林婆商议：“女孩儿执性如此，改嫁之事，多应不成。怎么办？”林婆道：“密地择了人家，不要女儿得知。到临嫁之期，只说内侄成亲，去吃高价饭。哄她换衣服上轿，鼓乐人从，都在半路迎接。事到其间，不怕他不从。”林公又道：“老婆说的是。”到了那天，林潮音不知是计，换了衣服上了轿。走了一会，忽然山凹里灯笼火把，鼓乐喧天，都是娶亲的人。林潮音觉道事体有变，没奈何在轿内啼啼哭哭。到一个去处，忽然下起雨来，只得避了雨再走。正走着，忽然起一阵狂风，灯火俱灭，只见一只黄斑吊睛白额虎，从半空中跳将下来。众人都四散逃走。风定虎去，众人整顿重行。只听轿夫叫道：“不好了，轿子这么轻啊。”举火照时，不见了新娘，轿门都撞坏了。不是被老虎啣去是什么！林婆听说，啼哭起来。没奈何只得回去。林公正闭著门，在家里收拾，听得敲门甚急，忙来开看，只见许多人从，一个个垂头丧气，都如丧家之狗。吃了一惊，正不是甚么缘故。林公捶胸大恸，懊悔无及：“早知我儿如此薄命，依他不嫁也罢！”　　

4夫妻相会：话分两头，却说勤自励自从应募投军，从征安南，作战有功，提拔为军官。安禄山造反，杀到潼关，守城将领抵敌不住，开关投降。勤自励只身仗剑而逃。事有凑巧，林潮音出家这天晚上，勤自励回到家中，见了父母，拜伏于地，口称：“恕孩儿不孝之罪。”勤公、勤婆仔细看时，认得是儿子。勤公、勤婆痛定思痛，不觉流泪。勤公道：“我儿如何一去九年，音信全无？有人说，你已没于战阵，哭得爹妈眼泪俱枯了。”勤婆道：“莫说九年，就是早回来一天，你媳妇也不会随了别人。”勤自励道：“我媳妇怎么啦？”勤婆道：“你媳妇今天晚上嫁了人。”勤自励听说，眉根倒坚，牙齿咬得格格的响，叫道：“哪个鸟人敢讨我的老婆！我只教他认一认我手中的宝剑！”说罢，仗剑出门。爹妈从小管他不下，今日哪里留得他住，只得由他。勤自励认得丈人林公家里，打这条路迎将上去。走了多时，将近黄昏，遇了一阵大雨，衣服都湿了。记得这地方唤做大树坡，有一株古树，中间是空的，可以避雨。勤自励走到树洞里。那雨虽然大，不多时就止了。勤自励要出来，半空中又刮起一阵大风。勤自励想一想道：“等过了这阵风走吧。”又道：“这风有些妖气，好古怪！”伸著头往外张望，见两盏红灯，若隐若现，忽地一声响亮，如天崩地裂，一件东西向前而坠，惊得勤自励倒身入内。少顷风定，耳边但闻呻吟之声。此时云开雨散，天边露出些微月。勤自励就月光下上前看时，是个女子。勤自励扶起，问来历，那女子半晌才说道：“我叫林潮音。”勤自励一听：跟我女朋友同名同姓啊。便问：“你有男朋友吗？”女子道：“男朋友叫勤自励，虽曾聘定，尚未过门。他九年前应募从军，久无音信。爹妈要将我改嫁他人，奴家誓死不从。爹妈背地将奴不知许与谁家，只说舅舅家来接，骗奴上轿，中途方知。正待寻死，忽然一阵狂风，来了一只老虎，扑向轿中，将我衔出，撇在此地。老虎走了。官人不知尊姓何名？若得送奴还归父母之家，必有厚报。”勤自励道：“我就是勤自励，适才回家。听说你家中今晚将你嫁人，因此仗剑而来，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你。这是天让老虎送还与我！”林潮音道：“官人虽如此说，但我不认识你啊。官人还是送奴回家，使我爹爹认了女婿，也不负奴家数年苦守之志。”勤自励道：“你爹把一女许配两家，这等不仁不义之辈，还去见他做甚！我如今背你到我家中，先参见了公婆，然后派人通知你家，也把那老禽兽羞他一羞。”说罢，不管林潮音肯不肯，把她背到背上回家。行不多步，忽闻虎啸之声，遥见前山之上，双灯冉冉，细视，乃一只黄斑吊睛白额虎。那两个红灯，是老虎的眼睛。勤自励猛然想起九年前，曾在此处放了一只黄斑吊睛白额虎。想道：“这老虎今日如何就晓得我勤自励回家，去人丛中衔那媳妇还我，岂非灵物！”遂高声叫道：“老虎兄弟，三克油！”那老虎大啸一声跑了。

5拜堂成亲：勤公、勤婆在家悬悬而望，听得脚步响，忙点灯出来看时，只见儿子背上背了一个人，来到草堂，放于地下，叫道：“爹妈，媳妇来了！”勤公、勤婆一问，方知老虎报恩送亲。勤婆遂将媳妇扶到房中。次早差人去林亲家处报信。林公那天晚上，便率领庄客，绕山寻了一遍，不见动静，叹口气，只得回家。忽见勤公遣人报喜，说昨晚上儿子已回了，老虎把他闺女衔来送还他家。哪里肯信！“我晓得了，这是勤亲家晓得女孩儿被老虎衔去，故造此话来奚落我！”林婆道：“天下何事不有！前日我家走失了一只花毛鸡，被邻舍家收著。过了一日，野猫衔个鸡到我家来：赶脱了猫儿，看那鸡，正是我家走失的这一只花毛鸡。有这般巧事！况且老虎最有灵性。我又闻得一个故事：昔时有个书生，住在孤村，夜间听得门外声响，看时，窗棂里伸一只虎掌进来，上有竹刺。书生拔出其刺。明晚，虎衔一只羊来谢，可见虎通人性。或者天可怜女孩儿守志，遣那大虫来送归勤家，亦未可知。你且到勤家看女婿曾回不曾回，便有分晓。”林公又道：“老婆说得对。” 林公来到勤家，勤公出迎，分宾主而坐，细述夜来之情。林公满面羞惭，谢罪不已。“求见贤婿和小女之面。”勤自励初时不肯认丈人，被爹娘劝了多时，又碍老婆的面皮，出来相见，气忿忿地作了个揖，就走开去了。勤公叫勤婆将媳妇装扮起来，请林公进房，父女会面，犹如梦中相逢。要接女儿回家，勤公、勤婆不肯。择了吉日，就于家中拜堂成亲。后来勤自励恢复官职，立功升官，夫妻偕老。

思想：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做好事有好报。

艺术：巧合法。林潮音出嫁的当晚勤自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