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一罐润黄透亮的莲子羹，手边一本广陵书社的《宋词三百首》。莲子羹是妻昨晚炖好的，书是常年搁在饭桌上的。
　　
　　我呷了一口汤，随手翻开了书。是辛弃疾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
　　
　　辛弃疾的豪迈大气与苏轼截然不同。同样是宋词豪放派的代表人物，苏轼的豪放体现为对人生的感悟，而辛弃疾的豪放则体现为对国家兴亡的关切和感叹。苏轼看透了人生，把无奈转换为洒脱。竹杖芒鞋轻胜马，一簑烟雨任平生。是风是雨，既然无法避免，就随它去吧。辛弃疾看到了国家未来的命运，但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也难以唤醒昏眛的世人，于是无奈化成了悲愤。长恨复长恨，裁作短歌行。然而，无奈也好悲愤也罢，那股豪迈之气却消磨不去。
　　
　　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果然， 愁与恨马上就来了， 即便是面对远方如美人头上玉簪螺髻般的青山。
　　
　　何来的愁恨？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
　　
　　当年，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他一介书生带领五十人于几万金兵中捉拿叛将、献俘皇帝，那是何等的豪迈，又有何等的期待。如今已成江南游子，又当此斜阳西照、孤雁哀鸣之境，安能无愁无恨。
　　
　　“抓紧吃啊，时间不早了！”妻又端来一盘刚煎出来的鸡蛋饼。
　　
　　我一边往嘴里塞着饼，一边“唔唔”地答应着。
　　
　　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曾有人有同样的感慨：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有此心境，当可为稼轩知友。他是谁？是柳永。可是柳永只为美人伤情，因此他与辛弃疾不会是一路人。
　　
　　陆游说：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他与辛弃疾有些心心相映。放翁的才情或许过于稼轩，然而就政治和军事眼光而言，二人的短长毫无疑问是相反的。六十年后，金国必败，那时的大宋才会迎来最危险的时候，辛弃疾如是说。果然，历史就如此发生了。
　　
　　放下长剑，拍遍栏杆，却无人会意。危险，危险哪！
　　
　　是国家危险，是你们这些浑浑噩噩的当权者危险，是百姓危险！
　　
　　“想什么呢？”妻用筷子敲了一下罐，我赶忙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勺莲子。
　　
　　据说莲子能清心，不过我对此不感兴趣。我喜欢吃莲子，就因为它那种苦即是甜的耐人回味的感觉，当然这种莲子是带着莲心的。
　　
　　“去年一斤还是三十多块钱，今年就涨到七十多了。”妻说道。
　　
　　“唔唔唔……”
　　
　　我突然发现不应该是这种态度。“你说什么？”我问道。
　　
　　“莲子！”妻高声道。
　　
　　“啊啊，是啊，涨得太快了！”
　　
　　“豆宝喝的果汁，这几年看着它从两块多蹭蹭蹭地涨到七块多，现在都不敢买了。凭什么要这么涨价？”
　　
　　休道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晋朝的名士张季鹰说：人生在世，贵在趁意，我为什么要离家千里追逐官禄， 而放着家乡的鲈鱼鲙、莼菜羹不去享用呢？乘西风回家去吧！ 张季鹰因此逃过了西晋末年中原的战乱之劫。
　　
　　 “你说这物价只涨不跌，是什么道理？房价、油价、孩子的学习开支，什么都涨，到底是怎么了？”
　　
　　“还有我们的学习负担，也是只涨不跌。”豆宝在饭桌边坐了下来。
　　
　　“一大早就开始抱怨。”我说。
　　
　　东汉末年，名士许汜去拜访陈登。言谈之间，许汜只是热衷于购买田地、购置房产。入夜，陈登自己在大床就寝，而让许汜在小床栖息。后来许汜在刘备面前抱怨陈登，刘备道：如今国有危难，而阁下虽有国士之名却只会求田问舍，陈元龙因此才让阁下睡小床。这也就是元龙涵养深厚，如果是在下，我要让自己在百尺高楼之上酣眠，而让阁下睡在地上！
　　
　　辛弃疾想学张季鹰，却又怕刘备笑话自己是许汜之流。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
　　
　　 “人人都在抱怨。”妻说道。
　　
　　 “看背后。”我说。
　　
　　可是，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淒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东晋桓温带兵北伐途中，看到自己年轻时所种柳树已经长成参天大树，感慨大业未成而人生易老，为此潸然落泪，写下了这首诗。辛弃疾同有此悲。
　　
　　 “背后怎么了？”妻往身后看了一圈，回过头问道。
　　
　　“不是看你的背后，是看这些现象的背后。治国理念和治国能力的问题，或者说是大众利益和小众利益的问题。”
　　
　　豆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话都说不清楚。”妻有点生气。“还上不上班了？”
　　
　　我一看时间，忙端起罐一口气把剩下的莲子汤喝了，起身道：“我得先走了。你们慢吃！”
　　
　　“爸爸拜拜！”豆宝在身后喊到。
　　
　　两只喜鹊又在树上对着灌木丛嚷嚷了。我快步经过的时候，果然看见树丛里一条毛茸茸的尾巴。这两只喜鹊肯定与那只猫有什么过节，我早就跟妻说过。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一切皆有缘。
　　
　　最后的结句是什么来着？
　　
　　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如果我是辛弃疾，妻会用红巾翠袖为我拭泪吗？除了她，或许还有今后的豆宝，我这辈子注定不会有其他红颜知己。
　　
　　我关上车门。从现在开始，必须回心定神。每天来回的路程有五十多公里，何其漫漫。
　　
　　
附录：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道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