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之前的那个星期四上午，我正在上班，电话响了。一看手机，陌生号码，以为是家长来咨询孩子学习围棋的，有时也会是网络广告公司来谈广告合作的。

“你是胖墩儿围棋学校的负责人吗？”是一个青年女声，嗓门很大，显然带着不小的火气。

“你好。我是王老师。请跟我说吧。”

“你知道你们犯了多大的事吗？”

“哦？请问是什么事情？你是谁呀？是谁的家长么？”

“还问我是谁！你们把我的儿子坑害成那样，竟然还问我是谁！我的儿子那么优秀，就是跟你们学了差不多一个月的围棋，现在在幼儿园这个也不好、那个也不好……（她描述了一番）幼儿园老师说我们孩子是问题孩子！”我不清楚她的容貌、样子，但可以清晰地判断出她一直在电话中喊着，以及话音中带出的焦急甚至愤怒的心情。

我大致断定出了她是谁的母亲。这个电话的前一个周日下午，他的儿子在陈老师的周日下午启蒙班上课过程中，被老师罚站了几分钟，当时这位三十来岁的年轻母亲就在教室中大喊大叫，用嗓音抗议自己的儿子被老师罚站。那会儿我正好在第一教室贴通知，就把她请到办公室（兼库房的一个小房间），跟她简单沟通了几分钟，并同时希望她在说问题时把音量放低一些，别影响高段班上课，然后马上请里面教室中的陈老师跟她也谈了孩子的上课情况。

他们两人谈的很愉快，她认可孩子上课的问题，支持老师的做法。放学以后，陈老师如是告诉我。

那天放学之后，我还专门找陈老师问询那个五岁男孩的表现。从陈老师那里得知，这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当然也十分淘气，十分好动，行为习惯中的一些小毛病怎么说也改不了，只能一点点去调教。第二次上课在学习打吃、逃跑、提子等基础技术时，他是该班12个小朋友中唯一一个没有得到小贴画的孩子，太顽皮了，陈老师说实在找不到奖励他的理由；第四次上课（也就是谈话那天），他爱说爱动，就是无法坐住，在连续提醒五、六次，孩子父亲就坐在教室里却不加约束的情形下，陈老师只得让孩子罚站几分钟，之后由于那天来上课的孩子们是单数、他没有对手，陈老师还特地跟这个孩子下了几盘吃子小游戏，这也是让他罚站之后的一份照顾吧。

陈老师显然是一个有爱心、善良、有耐心的好老师。

我其实喜欢这样的孩子。这类孩子一旦被调教好，一旦把淘气的性格特点用在棋盘上，将是优秀的小棋手、让对手难以应付的小对手。当然我也支持罚站三两分钟的做法，这样的所谓罚站并不是体罚，而只是一种老师对学生的善意提示。我也使用罚站，并且在让学生罚站时，我都会加上这样一句话，“你站一分钟。来，我陪你罚站。”因此，一个孩子站着的那段时间，我同样站在他的旁边继续讲课，并且力求他站的位置可以更加清楚地看到大棋盘。

“你们就不是老师！你们就不配做老师！”电话中的孩子母亲把我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别嚷嚷啊，咱们……”还没等我说完，她直接就把话头抢了过去。“谁嚷嚷了！谁嚷嚷啦！我说话带脏字了吗？我骂人了吗？”她的声调又高了一个八度，我很为她的身体担心，毕竟怒伤肝。

“你们就不配做老师！我是老师，我在大学里当了二十多年的老师，我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老师！”

对大学老师，我肃然起敬。

“你们就是教育骗子！！”

“你们根本不懂教育！！！你们就知道骗钱！！！”

“我要去告你们！！！！”

“我要去告你们！！！！”

“我要去告你们！！！！”

她的话一句接一句、一声高过一声，频率密不透风，我再也无法插进任何一句话。

显然在她的认识中，她的儿子是优秀的、完美的，正是因为上了我们胖墩儿围棋学校的一个月、四次、八小时的围棋课程，才会变成淘气的、不听讲的、不会上课的、被幼儿园老师批评乃至否定的状态。我们简直罪该万死，简直了。

也不知道这个通话是怎么结束的，唉。这十来分钟的头脑风暴，确切说该是语言暴力，坦率讲对人是一种摧残。希望这个通话进程中，她的儿子没在她的身边。

虽然被狗血喷头地暴力了一顿，可我反倒很理解她。看到自己的儿子没得到奖品、上课被罚站、在幼儿园被老师否定，她有怒气、有心疼，把负面情绪就甩给我吧，围棋老师的孪生身份就是不具有执业资格的心理辅导师，围棋学校同时是家长学校。我天真地以为，待她平静之后，可以把电话打给她再行沟通，况且幼儿园老师的观点能作为判断一个孩子优劣的标准吗？我对此持保留意见。

没过三分钟，又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打了进来。我平复了一下情绪，接通手机，一听声音，竟然还是她。

她继续怒吼，又狂轰乱炸了一番……

我又平静地接受了几分钟的洗脑。没机会插话。

她咆哮完了，又给挂了。

去告吧。本来我认为自己是百口莫辩，现在看不需要作出任何解释。现在，我比她更心疼她的儿子，真遗憾，孩子没有选择父母的权利。

过了大概一刻钟或者更长一些时间，我还是礼貌地把电话给她打了回去。震铃响了许久，电话被接通，“我很忙。别打扰我的工作。”旋即挂断。

转而打通陈老师的电话，再次详细了解了这个孩子的四次上课情况。电话中的陈老师十分委屈又很腼腆，是啊，一个月，四次课，八个小时，一个课外兴趣班的老师究竟能把一个五岁男孩改变多少。最好的教育是家教，五岁孩子，很多方面都接近定型，兴趣班老师其实什么都改变不了。况且，这个小家伙在课堂上那么闹，其他十二个孩子的家长们都看在眼里、怨在心里，那个孩子的父母怎么就不加以约束呢。当然，我一直强调我们在其中做错了什么，自我检讨比陈述孩子的问题、孩子父母的问题更重要，陈老师认同我的做法。

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我给孩子的父母分别发了一条相同内容的短信，一是道歉，二是感谢。自然她不会回复。其实我在心里还是很佩服她的，刚刚三十多岁就能够在大学当了二十多年的老师，这位孩子母亲该是什么样的才华！也许在她的心目中，我们就是教育骗子，就是骗人家学费的伪老师吧。

我确实需要检讨。

可怜的孩子。他是最大的受伤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