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洋●琉球●金将军

    福州鼓山脚下，有一个村庄叫远洋。远洋，这名字充满诗意让人遐想。

    这是一方美丽富饶的土地。据说从鼓山上俯瞰，可看到山之西南麓有一地翼然，形如“飞凤归巢”，因此远洋又称凤洋。旧时这一带属于凤洋长寿境，“境”者，福州城乡的社庙，就象现在的社区，但比社区有趣多了。在“境”里常有祭祀、游神、龙舟会等种种乡里族群民俗活动，逢年过节还提供吃喝玩乐。这里靠近鼓山土地肥沃，面临闽江水源充足，风调雨顺旱涝保收。福州老一辈老观念，流传着这样的俗语：“买田要买远洋鼓山边”，说明前人对土地的依恋和对远洋的向往。

    这里的天空也曾飘浮着血腥味。远洋村民多姓孙，据说孙氏先祖是《孙子兵法》的作者孙武。其后裔杰出者难免  运筹帷幄，策谋36计，活得有滋有味。有造反有理，追随孙中山，献身革命的；有精于经营诡道敛财，占地千亩富甲一方的；当然也有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在底层挣扎的。风云变幻，天翻地覆，1950年暴风骤雨中工作组进驻远洋。很快挖出“九命沉冤”一案，震惊八闽。经过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的教育，在“血债血偿”口号声中，恶霸地主孙亨梧被枪决。福州的土改拉开了序幕，紧接着是“镇反”。历史翻开了染红的一页。

    今天，南国的阳光灿烂，温暖如同阳春。我在金姓朋友热情相邀下，走进远洋。为的是回味一段更加久远、追溯几百年前的历史，寻找一个充满神奇色彩、由人而神的人物――金将军。已经见不到沃野和田畴，这是一个“都市里的村庄”，高架桥横贯，大马路早已把村庄分割成碎片。四周都在拆迁，阳光下弥漫的是浓厚的灰尘，闻到的是一股股市井杂味。高楼耸立，村庄名存实亡，其实也就是一个街区。朋友叮嘱：别提孙亨梧。我知道几十年来，这故事经闽剧、评话，电台甚至小人书不断渲染，知者甚多。如今，很多事情的真伪无法辨别，好坏无法判断。是荣誉还是耻辱，是健美还是丑陋，仿佛都已经失去了评判标准。深浅难测，不说为妙。

    穿过“奉旨祀典凤洋将军庙”大牌坊，一边是“远东辛亥革命百年纪念广场”，新建有孙中山孙女孙穗芳赠送的孙中山铜像，底座上刻的：“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八个大字，闪着金光。另一边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凤洋琉球金将军庙，雕梁画栋十分精致。翘首企足，飞檐翘角，宛如凤髻，据说是建在“凤首”上，所以有“凤髻庙”的别称。庙前是宽敞的光明河，环绕着十多棵古榕，苍老苍翠。树下沿江摆放的石椅石凳，有老者面河枯坐。周边还在拆迁，庙侧堆放着砖沙石等建筑材料。残垣断壁随处可见，河水缓缓垃圾漂浮。人们憧憬着远景，若干时间后这里要出现一个“古韵公园”，按有关部门说法将再现“都市乐活景观”。

    眼前这金碧辉煌的庙宇并不简单，供奉的是当年琉球国的金将军。这是国内少有的一座供奉琉球国神的庙。据记载，金将军字伯通，琉球国唐营（俗称久米村）人。其先世金瑛为侯官人。明洪武25年（1392年），朱元璋敇令在福州选派陈、林、王、郑、金、蔡等36姓中善于驾驶船舶者，赐予琉球国，金瑛也在其中，成为琉球国金姓始祖之一。金伯通为其第六世，勇武善拳击，初在该国世子尚元府中任家将。嘉靖34年（1555年），世子尚元继位，因海上不宁，数年后上表朝廷，请求封册。金伯通将军奉命负责护航，冲破倭寇的截劫，在福州登陆，等待该国上京的使者返航。两年后（1562年），金将军又奉命护航前来中国朝贡，船至闽江狮股川遭遇飓风，船倾身亡。

    遗体顺潮漂入远洋九肩垱之滨，再三飘入，异之。里人从遗体上的腰牌得知死者是琉球国金将军，且异象丛生：停尸多日，面色不变；发甲照长，仿佛有灵。遂将遗体塑为肉体金身神像，建庙奉祀。从此，地方官员出使海外，乡人水上行旅，纷纷到该庙行香，祈求旅途一帆风顺。每年水部琉球馆都派人前来瞻仰朝拜。清同治13年（1875年），敕封为安东侯。凤洋金将军庙始建明嘉靖5年（1562年），数度重修，幸不废圯。只是这尊神灵肉身塑像，“文革”期间被人抬走，至今下落不明，现端坐神龛的只是描金泥胚了。

    随寺庙管理员踏进了这座神秘的庙宇。庙内，深邃幽暗，只有古朴的纸灯笼透出昏黄的光。打开照明装置，仔细  打量。庙为三进，内有5楹大殿。庙宇正面上方悬有“奉旨祀典”的直匾，两旁有楹联曰：“衔远山吞近水雄风八面，聚鼓峰拱北岭威武千秋”。殿内中庭空旷无柱，有戏台、大厅、神龛等，左右分别有醮楼和3层的钟鼓楼。其间的雀替、斗拱、垂莲、隔扇、栏杆等许多构件都有精湛的木雕、石雕、灰塑、彩绘，交相辉映，美不胜收。最奇特的是斗拱重叠交错，藻井文饰精美。殿中有许多牌匾和楹联，有一没署名的对句很醒目：“勇驾李北平而上，功居戚少保之先”。李北平指汉“飞将军”李广，戚少保即明抗倭名将戚继光。墓志铭谀墓、寺庙楹联夸耀，皆然。

    金将军庙是一本打开的书，看点很多，各有各的解读。就象《红楼梦》，鲁迅先生说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在金将军庙，人们都看到了什么？

    政治家看到金将军来自琉球国，也就是被日本吞并后的冲绳，其中蕴含了中日友好的传统(?)。自1981年福州与日本那霸缔结友好城市以来，经贸密切、官员往来频繁。那霸市访华代表团来福州，到金将军庙参谒朝拜，成为重要的活动项目之一。中日关系紧张时，说说自古以来琉球与中国的宗主藩属，证明一下钓鱼岛的“自古”，也很时髦。

    博物家看到戏台构造的奇特，戏台上方是一个巨大的圆形藻井，除了精巧绝伦的雕工，更让人惊奇的是这种“鸡笼状”藻井，具有扩音效果功能如同现代的“高保真”。 庙里能容纳一千多名戏迷，散发出一种让人神往的魅力。庙内几乎所有的装饰图案都与戏剧有关。历代留下来的有“定军山”、“走麦城”、“单刀赴会”等一系列经典戏曲图案，从中可感觉到古时这里的热闹。

    民俗家看到戏台东侧墙边竖立着一块石碑，碑额题“铺路碑”三字，为清道光21年（1841年）刻的。碑文除罗列各人捐款数目外，最后附刻一段文字：“路边不私创火堆，住集粪草，不遵规者先罚后撤，罚戏一台”。见证了  当年戏曲繁荣，还说明早在清代远洋村一带村民的“环保意识”， 乡规民约连乱堆草粪杂物都予以禁止。

    金氏本家看到先祖的辉煌，宋金履丰将军生于浙江兰溪，智勇双全，志廉行洁，征伐有功，官至驾前大将军御史大夫。旋值元兵入侵，抗御屡胜，军功赐券，并系世袭。后愤时事不可复为，归隐福建侯官。后辈一支移民琉球，落地生根，枝叶繁盛。为人位极人臣，为神俎豆千秋，难免有沧海桑田的浩叹。

    而我什么家也不是，只是一个观光者，一个闲人，我看到的是寺庙的兴废。我不信佛不信神，但我却对寺庙流连难舍。我读史，知道历代一旦连鬼神菩萨都不得安宁，那一定是出了乱子，伴随的必然是大灾大难。落寞的夕阳渐渐收敛起他的光辉，最后变成了一个血红的大球，悬在天边。古榕上空有几只归鸟，无声地扇动他们的翅膀。归途中，我一直默诵着戏台后侧看到的一副对联：“劝君立定脚根，试观千古贤奸如何结局；到此放开眼孔，始悟一场富贵只属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