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斯老师快60岁了，美国人，在北京某著名大学里教英文，报酬虽然很少，但她教得很认真。今天不说她教英文的事，先来讲讲她的一个爱好。

这个爱好是艾老师来北京之后才有的——她特别喜欢过马路，是个不折不扣的“路口控”。

和不少欧美同乡一样，刚到北京那会儿，过马路对艾老师来说也是一件难事，经常站在路口踌躇不已，看着身边的人往来穿梭，自己却完全找不到行动时机，只觉得眼前危机四伏，意外随时可能发生。即使终于鼓足勇气踏上了斑马线，艾老师心里也是惊慌失措的，时刻担心被右转弯的汽车和神出鬼没的自行车撞到，因此步履总是有些蹒跚，身体随时做好了逃命的准备。

艾老师毕竟是个学者，和个别总爱抱怨的老外的不一样，遇到了难题，她想的不是买张机票回德州，而是调查研究，把问题弄清楚，以便更好地融入当地生活，克服出行障碍。

所以，艾老师开始了城市里的田野调查，她经常在路口站着，观察芸芸众生车来车往，耐心总结规律，有时还用手机拍照摄像，回到家里继续参悟，半个月便有小成。

“这里的十字路口太神奇了。”艾老师的一双大眼睛光芒四射，“你们看，这里经常人车混行，汽车不时危险驾驶，规则对行人无用，自行车转向毫无预兆，而且，这一切还是在人车流量很大的情况下发生的，但是……我观察的这些日子，一起交通事故也没有发生过。”

艾老师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有的时候，两辆车看上去谁也不减速，丝毫没有避让对方的样子，但是，就在车祸发生之前，他们都慢下来，互相躲过去了，有的时候，汽车和自行车眼看也要撞上了，但他们也像有约定似的，总有一方让过另一方，有无数次，我感觉悲剧就要发生了，但总会在最后一刻化解危机，结果，车也过去了，人也过去了，貌似混乱，但他们就像存在着某种默契，掌握着微妙的进退边际，那种感觉，用中文来说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艾老师坚信，这种感性的、混沌的、模糊的、神秘的、微妙的、张扬又克制的默契，就是东方文化的魅力所在，就像她所熟悉的李小龙说过的，以无法为有法，以无限为有限。

找到了感觉的艾老师爱上了过马路，在她看来，一个外国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如果不会过马路，要比没去过长城更遗憾，长城重在形式感，而过马路才是深入精神。

“这是一种生存哲学，跟西方是非常不同的。”艾老师总在这个时候开始进入上课状态，“西方社会习惯遵循规则，通过规则来达到整个社会系统的运行，绿灯通行，红灯等待，黄灯不能冒险，汽车和行人都一样，人车不会混行，汽车一定会远远地等行人先走，汽车和汽车之间也不抢行。但是，如果拿这里的方式来考量，西方的习惯在很多时候是没有效率的，缺乏灵活性，不懂得变通。”

在艾老师眼中，这里的十字路口充满了异国风情：“这里也有红绿灯，有明确的规则，但并不是对所有人有效，于是产生了对通行机会的争夺，相互之间充满了对抗，但这种对抗本质上其实是博弈，长时间的博弈产生了独特的生存哲学，这种哲学让你在资源有限的时候，在不断的对抗和妥协中尽快通过路口到达目的地，当然，看上去要冒一些风险……”

以艾老师锲而不舍的研究精神和独辟蹊径的切入点，假以时日，必然可以成为那种在西方很时髦的中国文化学者，但是很不幸，艾老师在一次体检中发现有肺癌迹象，不得不放弃爱好回国治疗。

艾老师现在和中国朋友们只能以电子邮件隔空问候，她抱怨德州的十字路口很无聊，毫无哲学和危险可言，令她经常回忆起那些在北京马路边度过的激动人心的日子，夕阳西下，滚滚红尘，车水马龙，那些日子，如果记得戴上一副口罩，真是堪称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