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吴涛：再一次告白》

 

和吴涛虽然是北大93级的同年，但因为我就读法律系，吴涛是物理系，且文科生都住在38楼，而理科生则在32楼，所以上学的时候我们彼此并不知悉。我们是因为93级毕业20周年前夕，建立了全年级的微信群，才有机会重新结识。

但此后的八年里，我们成了一起奋斗和成长的好友，十分默契。

吴涛已经离我们而去，但那些日子的点点滴滴，却会一直如沙漏一样，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一点点回忆。

 

法律顾问

 

在93级的微信群里，大家最热闹的时候，就是一起复原军训的一个月生活，一天就会有上千条发言。那是93级除了一起开过的大会外，唯一一次全年级的集体活动。

除此之外，我想最扎眼的就是1994年军训完毕回到北大的暑假里，我在38楼“掉楼”的奇遇与传闻。那时候我开始写一部哲学著作，把自己写疯了，最后被送进了回龙观医院深造了三个月。这几乎是93级人尽皆知的故事。

我作为事主，并不遮掩，毕业20年后，给大家详解我当时为什么疯狂寻找并不存在的北大的“北门”，寻找对无法表达的超越的意象，答疑解惑，所以成了另一个热点。

然后我又开诚布公地把那个故事更惊悚的后续桥段讲给大家：我毕业后直到2009年真正痊愈，期间又先后四次住进精神病院。并且写了一篇非常详尽的题为《五次住院的资深精神病人的入院手册》，发在群里。本希望只在本群阅读，但不出意外还是因为内容太过惊悚，很快流出，几天之内就有近两万的阅读量，而群里仅仅才有不到300人。

大家得到了几天的唏嘘与感慨，我却收到了意外的惊喜。

当天吴涛私下加我为好友，并邀请我见一面，说自己已经回国创业，想请一位法律顾问。

于是，我和吴涛在望京的一个小饭馆见面了，他介绍了他在美国开发的3D造影乳腺癌筛查设备的项目，告诉我已经在大陆注册了公司，想继续在国内改进和推广。知道我是律师，所以他想请我做公司的法律顾问。我刚要再阐释一遍资深精神病人的履历，吴涛就说我都看过你的光辉历史了。

几天之后，吴涛就代表公司和我签署了法律顾问协议。

我知道，原因并非我的律师业务多么精深，完全是吴涛想给与我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金海湖

 

作为吴涛公司的法律顾问，我因为住在自己的老家平谷区，路途遥远，所以吴涛很少要求我去公司见面，所有的法律事务都是网上来处理的。相反，每当公司遇到重大节点，倒都是吴涛会跑到平谷来找我，我们往往都固定在平谷金海湖湖畔的一家叫望湖烤鱼的露天餐厅来交流。

第一次是吴涛拿到了天使轮的投资，我参与协议修订并签约完成后，他来平谷找我，我带他到了金海湖。

那一次，除了后续的一些安排的讨论，更多的是他问起我对未来的人生规划。我告诉他，我的理想是用诗歌为作为书面语言刚满百年的白话文奠定艺术价值体系，成为未来千年的审美源流之一。他并没有因为我作为律师却不全情投入而懊恼，反而跟我说，如果公司能进入良性循环，他会全力支持我的理想。

第二次他来平谷是带着孩子来和我一起过圣诞节，因为是冬天，没法去金海湖的餐厅。新的外商投资法颁布，他顺便和我讨论公司的规划。

第三次，是疫情后的2023年春天，他又获得新一轮的投资，所以抽空和我一起再去金海湖小聚一下。那一天，我说起了自己从2008年就一直资助四川广元的一个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的绝症患者杨大哥，直到现在。他也因为提起四川大地震，跟我讲了当时如何在美国发动大家来筹款救灾，期间的努力和误解。我们发现了彼此更多的共同的交集。

第四次，是去年的夏天，他来平谷找我，我们又一起去了金海湖。之前法律顾问的协议到了续约的时候，我看公司在不断承压，所以拒绝继续支付律师费，希望为公司缓解一些压力，以个人名义继续提供免费的法律支援，等缓解压力后再续约。尽管经济下行严重影响了公司的运营，他反而从容不迫地告诉我他的信心，并想说服我正常接受顾问费用。

是的，吴涛从头到尾都非常体谅我，支持我的理想，所以我去他的公司的机会极少。除了密切的网络上的业务交流之外，我们更多的交往和深入的互相体察，几乎都是他来平谷找我，我们在金海湖的山水之间，在他少有的给自己的一天假期里，在无拘无束地畅谈里实现的。

 

弥留

 

吴涛的病情来得太突然。去年年底他还踌躇满志，但今年他就不得不回到美国治疗。并且几个月后就一直住在ICU里。

在他最后的两个月的时光里，他躺在病床上，时常写一些文字发给我。没有遗憾和无奈，反而是那些他最珍视的最美好的东西。

 

他说：我本来一直计划等公司良性循环了，会一直提供物质资源，支持你一生的写作生涯，兑现你自己的理想，现在我可能要爽约了。

我说：从2017年你请我做法律顾问开始，我在平谷花费不多，就可以不去招揽其他客户，完全可以专心写作了。我已经在你的支持下有了七年的创作丰产期。已经万分感谢了。

他还一直记得我们第一次在金海湖时，他对我的道白，创业的风险如此之大，我当时都没有太在意。但数年间他虽然从来没有再提起，从来没有再给我画饼充饥以换得我在法律服务上的敬业，可是却一言九鼎，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仍然在默默地期待着兑现的一天。

 

他给我讲起波士顿的医院的一名老护士，在他化疗后好几天什么也吃不下的时候，她忽然问他要不要吃点冰棍，什么味道的最喜欢。医院没有冰棍准备，她跑了很远处一个商店给他买来。于是吴涛终于吃了点东西，于是她就把冰棍买了更多，存在医院里，嘱咐其他护士专门给吴涛。那个护士名字叫Nancy。

吴涛于是跟我说，他在美国的公司的时候，前台也是一个叫Nancy的年纪大了的女士。她也特别可爱，在特别忙的时候总是主动帮他做些分外的事情。吴涛海外出差给她带了一个皮革做的小象饰品表示感谢，她特别感激，还给小象起了名字叫Charlie。两个人一直保持着很好的关系，后来她因为阿尔茨海默证，忽然消失。后来几番辗转，吴涛才知道她住进了养老院，他想方设法找到了地址去看她。她还仍然记得小象Charlie。

吴涛对我说：我一直有个夙愿，我碰到的叫Nancy的女士都如此善解人意，等我的公司进入正轨，一定请一位名字叫Nancy的女士来做前台接待员。

 

是的，在他生命的最后的告白里，没有惊恐、无奈、痛苦和遗憾，只有他最心心念念的善良、承诺、体恤和感恩。

 

告白

 

我得知吴涛去世的消息，是波士顿的早上，北京的深夜里。吴涛的爱人发给我简短的信息。

立刻就陷入到一种死寂的沉默里。但我并不悲痛，因为已经有了半年来的充分的心理准备。

在那之后，我反而是一种对自己的庆幸，但不是庆幸我还活着。

而是因为，我想起了在2023年的深冬，在北大93级向北大捐资的93代表大会后，我和吴涛一起，和93级的同学代表们一起吃了一顿晚饭。

在酒席之上，我站起来给大家敬酒，然后当着所有人，高声对吴涛表达了我的感激。

我说：是吴涛一直在养活我的生活，让我可以专心自己的理想，我要告诉大家，他是多么热心而仁爱的好同学好朋友。

是的，我把这么多年的感念，曾经在93级同学们面前大声说出来了，所以当他两年后悄然与我们告别，我庆幸自己公开且真诚地表达过了对他的感激之情，那么从此再没有更多的遗憾。

所以我很庆幸，吴涛在生前就听到了我发自肺腑的告白。

 

结语

 

不是因为所谓的死者为大，我才在他去世之后告念吴涛的可贵。所以我不会把更多的美好的定语一一加在他的名字之前，尽管他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人。我只回忆他在这个世界里具体的永远有着温度的片段。

他将永远是我的好同学也是我的好朋友更是我的好兄弟。

吴涛最后在中国的八年的时光里，几乎都在争分夺秒的工作中。但总会在某个深夜，他忽然停下来，通过微信发给我他曾经文字记述过的大学时光的趣事，整理得清清楚楚。我很高兴成为他不多的闲暇的时间里的倾听者。

但也遗憾我们从来都觉得两个人的时间还那么充裕，所以连一张合照都没有拍过，我们都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但如此之快就告别在人间。

但我几乎每年都会在7月25日他生日的当天，写一首五言诗发给他，作为礼物。

没想到在他51岁的时候，刚送给他一首诗作为生日礼物，两个月后我就又写了给他的最后一首诗来悼亡。

但还是拿出他最后一个生日我写给吴涛的短诗，那个生日礼物，来结束现在对他的哀思，并开始此后对他更加漫长的怀念吧。

 

《未名缘》

 

同行未名畔

共坐石舫间

或有满湖静

不曾出孤澜

 

错河

2025年7月25日

赠北大93好友吴涛先生贺生辰

 

                                                      错河

                                                      2025年9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