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家宝》

 

每一次改朝换代的战争

都会死去近一半的人口

然后等平息下来

人们又如野草一样遍地而生

 

一

 

王恒的家族

自明洪武年间起又一次开始兴盛

到这一代

王恒成了近一百年来第一个进士

把祖业推向了峰顶

 

说起逆天改命的底气

私下里都认为是祖上一直传下来的

一个传家宝

那个锁得死死的铁匣子

一代代传承

 

只有嫡长子

才有机会在上一辈当家人故去前领命

像皇位一样把它继承

 

王恒的父亲早故

那铁匣子也早早交到他的手中

 

他在山东诸县县令任上

干了二十年仍不得迁升

 

不去搜刮百姓

就没有银两去打点上司

自然不得提名

 

官职小

上面的黑手肆意伸到辖区之中

他想为民主命

哪有可能

 

好官做不得

坏官又不可能

让愁云萦绕半生

 

他无数次想打开铁匣

那里或有稀世珍宝

直接献给圣上

或是换成白花花的银子

也许可以平步青云地晋升

 

但他终究还是忍住了

不能在他这一代就坐吃山空

也就断了念头

乖乖认命

 

二

 

那铁匣一直传到大清

康熙年间山东黄河泛滥

人人都四处逃荒

一个村只剩下三五户没有到异乡逃命

 

王治又多少次想把那铁匣来动

一家十来口人好能活命

但细细一想

十室九空

谁有能力兑出大把的银子

只能便宜了黑心的开当铺的畜生

 

于是靠野菜和树皮

一家人面黄肌瘦地挨过了饥荒

王治也度过了余生

 

三

 

民国的时候

传到了王久手中

 

山东匪盗横行

且时常军阀混战

把王久一家逼得西迁

到了山西去活命

都传说王家有稀世珍宝

怕的是树大招风

 

哪知山西也不太平

旗子三年两换

军阀一样横行

 

王久一家隐姓埋名

还是不得安生

干脆拉起几十人的杆子

当了土匪

抢劫别人还在其次

心想土匪是最少被抢劫的营生

为了自家的宝匣不被别人惦记

这样才万无一失

不会毁在自己的手中

 

四

 

1967年

宝匣传到了王辉手中

虽没有人抢

但若是让外人知道

破四旧的风

几乎就会让他立刻丧命

 

王辉的儿子十六岁

穷得连正经的鞋都没有穿过

却因王辉成分被定为富农

天天跟牲口一样被人瞧不起

随时被打得鼻青脸肿

 

他娘看他实在可怜

就悄悄骗他说

咱家有宝贝藏着

总有一天会拿出来逆天改命

其实他娘只是信口开河

王辉从来没有跟孩他娘说过宝匣的事情

 

哪知道

这孩子连夜就去找革委会

揭发了他爹他娘藏宝的事情

要划清界限

回到人民群众之中

 

五

 

十几个民兵把王辉的房子差点扒了

终于在猪圈挖到最底层

把那个锈成了铁疙瘩的匣子

摆在了院子的火光之中

 

王辉面如死灰

知道再也难活一命

 

但当铁匣被大锤砸开

里面却是不见一物

如也空空

 

于是王辉唯一的儿子

当场就被冠以欺骗组织的罪名

当着爹娘的面

被打死在了院子之中

 

王辉的婆娘也被吓疯

一头撞死在了磨盘上

一个家

就这样散若蒲公英

 

六

 

王辉捡回了一条命

却反而丢了魂

好几年缓不过来

死与活好像都再没有思考的空

 

七

 

1978年

王辉生了一场大病

只有村里被时常挂着破鞋游街

十年来没人理的淑芬

天天来他的家中

喂汤喂水

他才捡回了一条命

 

淑芬是个寡妇

前些年游街后她衣服总被扒下被扔

王辉总是每次等她光条条回家后

悄悄把自己媳妇剩下的破旧衣服

不吭一声地扔到她的院中

 

但淑芬知道

只有死活都麻木不仁的王辉

才会把她同情

 

八

 

村里有好心的张大婶子

常来撮合王辉和淑芬

有个家

总好过都孤零零

 

但王辉就是死活不答应

一边狠狠抽着旱烟

一边捣鼓他的经

 

我的祖宗

为什么要把一个空匣子

传了一代代也不停

 

那不过是

自古这个地方的人就没有多少活路

没有任何希望

于是匣子就成了无望之望

成了最后虚构的承重

 

我相信这上千年来

列祖列宗一定有人打开过匣子

明白了这个道理

又隐瞒下来继续传承

才让匣子到了我的手中

 

现在尽人皆知

那是无望之虚望

也就真的成了底朝天的绝望

 

我儿子告密出卖背叛

因此害死了自己

我没有了后代

后代即使有也没有了人性

更让我彻底绝望

匣子毁了

一次性都已经了清

 

我再也无所寄望

仅仅只是因为怕死才活着

这一切都已经足够

不想再让枝节旁生

 

淑芬是个好女子

我不想连累她

一起过这绝望的营生

 

婶子忙说

淑芬小你十几岁

她还能生

有了孩子

好歹孩子也能盼着他的人生

 

说到这里

婶子自己也觉得不对劲

王辉不就是因为儿子畜生不如

才绝了念性

于是找了个理由

断了话茬

走得忙忙匆匆

 

九

 

1983年

村里王辉的邻居家唯一的姑娘

和外村的小伙子谈恋爱

家里死活不同意

嫌弃人家穷

 

姑娘生了个私生子

家人去小伙家闹腾

把县里的公安惊动

正赶上严打

小伙和姑娘都因流氓罪被判了死刑

枪毙在公审大会之中

 

姑娘的父母

愧对死去的女儿

亲手把她送到鬼门关

所以一夜之间都上吊死在家中

只留下几个月大的婴儿

哭得日夜不停

 

十

 

三天后

王辉和淑芬以及那个婴儿

都神秘地消失在村子之中

多少年都再无影踪

 

十一

 

原来

孩子的撕心裂肺地哭声

让王辉动了最后一点心性

 

他抽了半宿的烟

终于在天亮之前

敲响了淑芬的家门

说了一番话给她听

 

他说

我想救下那个孤儿

没有你

我养不活他

即使养活他

这个村子的流言蜚语

也是把他往死里送

 

我想只能一起离开

向西继续迁

找一个新地方也许孩子能有清净

 

这一去

不知道要绕多少山

吃多少苦

还得跟我一起隐姓埋名

你愿不愿意一起走

共度余生

 

十二

 

淑芬想都没想

连东西都没收拾几件

就跟他出了门

王辉翻墙抱来了孩子

从此三个人永远消失在了

村子的黎明之中

 

结语

 

为活着而活着

这已经不只是人性

更是一种普遍的

动物共同的求生的习性

 

当我们作为人

没有活路的时候

请试着像动物一样

最后去善待这一生

 

那空空如也的传家宝

其实真的是一个宝物

无望之望

没有活路的人都会把它的珍贵弄懂

 

后记

 

王辉在川西北的山谷中

度过了余生

 

临死前

他把唯一的儿子王生叫到床前

交给他一个上了两道锁的铁匣子

说

万不得已的时候

这里的东西能让你一家改天换命

 

那仪式是那样庄重

 

王辉去世后

王生经常问他娘自己家族的历程

 

淑芬总是对他说

孩子

我们千辛万苦把你带到世上

就是为了这宝物能继续传承

这十几代

我们就一直住在这大山之中

 

错河

2024年1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