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仇》

 

一

 

南宋理宗时期

一条江上的客船遭遇狂风暴雨

翻覆之下

只有两个人得以幸存

一个是远赴临安赶考的举子

名叫李义

一个是倾力救下他的汉子

名叫王毕

 

二

 

李义千恩万谢

两个人搭伴直奔临安

终于没有误了考期

告别的时候

李义仍然是不尽感激

 

三

 

李义金榜题名

三十岁中了进士

放官到了江西

在九江的永修县做县令

又与王毕相遇

王毕说自己孑然一身

已经在此地定居

 

四

 

李义为官清廉

名动乡里

 

他时常挂念王毕

常邀请他小聚

但王毕行踪诡秘

只有每年三月初三一次

也就是救下李义的日子

必会登门

不醉不去

 

李义总结出规律

也就渐渐成了规矩

 

五

 

正因李义的清廉

很受官场排挤

五年不得升迁

还待在原地

 

六

 

也因为油盐不进

与一群鄱阳湖的匪盗

结下了梁子

他们终是忍无可忍

在李义视察堤防的时候

欲要加以谋害

李义和两个捕快

陷入重围再难力敌

 

王毕恰好赶到

凭借一己之力杀了带头的三个亡命之徒

其他人做鸟兽散去

又救下了李义

 

七

 

十年过去

李义还是一个县令

但他并不在意

永修县政通人和

才是万民的福气

 

八

 

临县属于南昌府

有姜姓大户

依仗自己是江西路安抚使的姻亲

时常为祸乡里

 

那一年姜家的小儿子

强抢永修县邹老汉的独女为妻

那女子刚烈

誓死不从

被姜家小儿子在永修县奸杀

抛尸荒地

邹老汉告到县衙

不饶不依

 

李义秉公执法

欲要将嫌犯捉拿

姜父则找到安抚使说情

李义坚决要依律办事

安抚使让临县县衙百般阻挠

案件就僵在那里

 

李义欲要亲自赴临安面圣

而安抚使放言

如果李义不识大体

一定会有去无回

难免路上死无葬身之地

 

李义仍然要动身

对生死置之不理

就在这个关头

忽然传来消息

姜家一家十五口被灭门

连丫鬟仆妇也没放过

案发在大雨的深夜

竟然没有留一个活口来指认凶犯

临县的府衙也毫无头绪

 

九

 

李义也因此案牵涉

被调任到湖北通城县

仍然只是县令

 

但每年三月初三

王毕总会适时出现

造访李义

从未改期

 

十

 

又过十年

李义重病缠身

奄奄一息

 

王毕忽然来到李家

雇了车马

一定要把李义带到岳阳去寻访名医

 

李义大儿子一路随同

也对王毕深信不疑

 

十一

 

到了岳阳

才知道几十年来名动四方的父子名医

居然是个天大的骗局

 

其子不学无术

其父虽然是个正经医生

医术却平白无奇

 

为了发财

他们与横行乡里的恶霸开的典当行沆瀣一气

肆意编排药到病除的故事

广播天下

诊金定得极高

各处前来求医的危重病人

不得不典当最值钱的东西

 

典当铺则趁机狠命压价

如果是古董字画

假借事关重大而说拿去找人鉴定

然后掉包换成赝品

大发黑心之财

两家坐地分金

居然诓骗了几十年在这里

 

本地人谁能把如此高价付得起

从不找父子名医

本来也是专坑外地病危者慕名钱来投医

多少病人都因付不起诊金客死这里

但名医从未出手

谁也不敢说是医术的问题

 

一年前恶霸因犯了命案被抓

父子名医才终于被一网打尽

结束了这持续几十年的骗局

 

十二

 

李义终是没有得救

临终前

对王毕说道

这一生对两件事情非常满意

死而无憾

不必痛惜

 

一是为官近三十年

清正廉明

对得起列祖列宗和自己

 

二是交了王毕这么一个过命的挚友

虽然王毕少言寡语

至今算不上知根知底

但承蒙两次救命大恩

这是上天待我不薄的美意

 

然后溘然长逝

根据他的嘱托

埋回老家常德广溪

 

十三

 

在广溪李义的坟前

王毕放了十坛老酒

七天七夜喃喃自语

 

他说

你把我看成是一生的挚友

却不知道你恰是我一生不共戴天的仇敌

 

十四

 

你可知

我们本是广溪的同乡

就互为邻里

 

我三岁那年

母亲一病不起

 

你家是当地的富户

乐善好施

虽然只是商贾之家

名声连县太爷也难比

 

我父亲一穷二白

为了挽救深爱的我母亲

只剩下一条路

就是去岳阳找父子名医

不得不求到你父亲家里

 

你父亲推托说手里没有银子

连宅院也早已抵押了出去

 

于是你父亲给了我父亲传家之宝

乃是王羲之的真迹

叫我父亲拿去典当

或可有挽救我母亲的一线生机

 

十五

 

我父亲带着我

一起送母亲远访岳阳

找远近闻名的父子名医

 

哪知道到了当铺

那掌柜说价值不菲

需要拿去鉴定是否为真迹

 

三日后才把字画还回

说这是赝品

我父亲没读过书

哪能看出端倪

我们就这样被哄了出去

 

走投无路

我父亲一夜白头

我母亲一命呜呼

三天后死去

 

我们也流落在当地

父亲对我说

你家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敌

你们本是富商巨贾

却用一幅假字

把我们打发了出去

看似表面乐善好施

实则是狼心狗肺在背地里

才终让我们家破人亡

靠乞讨活在他乡异地

 

十六

 

我父亲爱我母亲至深

母亲一死

把他的心也掏光得彻彻底底

几乎没有勇气再活下去

 

他只是看我还小

不忍撒手而去

也只有仇恨才能让他鼓起

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把心中对母亲的爱的失落

来填补和代替

 

他又强撑着活了四年

没脸回到常德

带着我一路乞讨到了长沙

一直做乞丐才活了下去

每日都一遍遍嘱咐我

要把李家的不共戴天之仇

深深刻在脑子里

 

等我七岁已经懂事

他便撒手而去

上吊在了一个冬天的夜里

 

十七

 

我也是因为这份仇恨

忍饥挨饿

才活了下去

 

十岁那年

被当地一个有名的镖师收留

教我武艺

 

此后八年之中

我心怀仇恨

心无旁骛

苦练不息

很快有了一身超过师父的身手

他对我非常爱惜

 

但有一趟去金国的生意

他半路遇到强敌

受了重伤

我赶来救下他时

他已经奄奄一息

临终前

他把全部家当和独女都托付给我

嘱咐我不要再做刀尖舔血的生意

已经留下了家财万贯

足以保证我和妻子一生无虞

 

十八

 

我妻子恬淡秀丽

又给我添了一子一女

都聪明伶俐

 

但我是因为这份仇恨才活了下去

她越是温柔

子女越是乖巧

我越是觉得自己快融化了

越发麻木

我不再是那个真正的自己

 

于是

三十岁我抛家弃子

开始寻访你一家的消息

 

你一家已经搬离故地

但打听到你们在临县定居

找到你家时

你父亲母亲早已经死去

家道中落

只有你一个人还活着

一心为了翻身而专心科举

 

十九

 

你赶考的时候

我便追踪着你而去

我想寻机杀了你

 

我们当时在同一条江船上

你不认识我

可是我却认识你

 

没想到船会遭难翻覆

是我拼尽了全力救了你

 

你当时已经昏迷

我把你拖到岸边

用尽办法让你活下来

好让你亲眼看着我杀了你

那样才能让我解气

 

但你半个时辰没有动静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那半个时辰里

我忽然觉得自己极度空虚

如果世上没有了你

没有寄托在你身上的仇恨

我无限渺茫

自己即使活着也是毫无意义

 

二十

 

幸好你忽然吐出一口江水

又有了呼吸

我于是赶紧想尽办法

让你接上了这口气

 

二十一

 

后面就是你中了进士

为官这近三十年的经历

每一次你大难临头

你不知道

我每天什么也不干

就是盯着你

所以才能随时在危险的时候救下你

 

只有你活着

我才能把这份仇恨继续下去

 

只有你活着

我才能集中全部的精力和气力

一丝不苟地

聚精会神地活下去

 

我一直认为你清廉自爱

善待百姓

只是继承了你父亲的狡诈

不过也是为了暗地里追名逐利

 

但我必须让你活着

因为你死了

我也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劲力

 

二十二

 

终于你最后这一场大病

让我不得不第二次去找父子神医

 

也因为重回岳阳

知道了那父子神医全是骗局

你父亲当年给我父亲的字画

的确是真迹

 

我这几天打听了你家为什么搬离广溪

才知道

你父亲当时一船珍贵的丝绸

押上了全部家底

结果被江匪洗劫

拼死才逃回了家里

 

我父亲找你父亲开口的时候

他是掂量了我母亲的一条命重要

还是更难得的

自己能东山再起的机会

最后

还是把那副字画给了出去

 

如今我才敢相信

这份仇恨原来都是因误解而起

一切都是自设的迷局

 

二十三

 

但我三次在你必死的大难前救下了你

船上一次

江匪一次

你只知道有这两次

 

其实还有第三次

江西安抚使派人要害你还是一次

我已经得知消息

就在庐山之下临安面圣的必经之路

他们埋伏得很严密

是我做下了灭门的大案

才彻底解了这个局

 

虽然追问救你背后的原因

我不过是为了维持仇恨的心态

好让自己活下去

但我毕竟事实上救了你

 

我们两家

如今也算两不相欠

都互相对得起

这些都是天意

 

但你已经死去

我一生靠仇恨才有了活着的勇气

连妻子和儿女

我都为了维持这份仇恨的清醒

将他们抛弃

除了仇恨

人生没有任何别的东西

再不能提起我一分一毫的兴趣

 

二十四

 

这世间自有公道

我却只有尚存的一点点愧疚

对我的妻子儿女

 

如今我将自绝于你的坟前

与你无关

只因人生没有了仇恨

我只剩行尸走肉一具

深感一种垮塌和无力

 

我死了

九江永修临县的姜家的灭门大案

作为凶手

也不会有人追查到我

再把我的妻子儿女殃及

 

这一生我还能做的

就是让妻子儿女彻底忘记我

不知道我的身世和故事

他们能清清静静地过下去

不再重复我

还有我父亲

不堪回首的人生悲剧

 

二十五

 

喝完了那十坛酒

七天之后

王毕便自刎在李义的坟丘那里

 

李义的家人

并不知道原因

把王毕葬在了李义旁边的坟地

 

他们一直以为

王毕是为了友情殉死

深觉感天动地

 

谁又敢去相信

这世上会有殉仇自杀的事迹

 

结语

 

当我们无法找到活着的意义

仇恨会是最好的兴奋剂

 

就像一杯水放在木桌上

它自己的全部重量

就是桌子给的应力

当桌子倒塌

杯子里的水倾覆

只能得到一个轻飘飘的杯子自己

 

仇恨会将人的存在变得无限的合理

只是永远只能依附在仇恨对象

最后彻底没有了自己

 

这是一个悖论

仇恨要毁灭对方

但没有了对方

自己也会垮塌成毫无意义

 

爱又何尝不是如此

如果爱只是依赖爱的对象才存在

就像那个杯子

仍然还会发生一场悲剧

爱和恨是同样的道理

 

所以

人活着的意义

永远是去找到绝对性的

关于存在合理的东西

 

而如果只是一种相对性的寄托

反而会彻底掏空和虚化了自己

 

活着很简单

却永远要面对最复杂的心理

它会时常把我们拉向虚无的深不见底

 

错河

2024年12月18日

注：背景曲《墨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