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生修改对错》

 

 

每个人都带着热望生活

或许一生没有见到热望的结果

但永远会得到热望本身

一生不会蹉跎

 

一

 

他叫王哲

她叫周禾

通过大学同学认识

成了笔友

在两个相距千里的城市间

书信里无话不说

 

二

 

毕业那年

他们一起按照彼此的承诺

同时来到上海找工作

 

两个人就租住在了一起

也顺理成章地在了一起

她问他

她最大的优点是什么

他说

你虽然是一个女子

但有魄力去践行每一个承诺

 

他也问她

她最喜欢他什么

她说

一样的

你从未食言

哪怕最不经意的许诺

 

三

 

他们的生活收入不多

日子有些窘迫

可她还是喜欢买书

家里堆成一大摞

 

他的诗是她最喜欢的

上学时

他的理想是

用作品为现代文的艺术价值体系奠基

信里多次说过

 

但在大上海那沸腾的生活

他却再也不写诗

总是梦想着一夜暴富

给她最自由的生活

 

她总是劝他

现在就很好

穷的时候

每一分钱都花得有滋有味

真的暴富了

钱就仅仅是数字

干巴巴的

反而买不来了快乐

 

四

 

他就是听不进去

总是说

我想在这有座房子

然后就可以有个孩子

如果我在理想和生活之间

选择了后者

那么就用我能给予的自由生活

换孩子的一生

他可以在理想上执着

 

她说

波伏娃对萨特最大的遗憾

是没能留下一个孩子

我答应你

为你生一个

但不需要有所房子是自己的

 

可他总是越来越沉默

换了几回工作

始终收入没有多大起色

 

他开始消沉

对一切都没有兴致

甚至连一句话都越发懒得说

 

爱情的甜蜜

不过持续了一年多

就变成了沉闷乏味

她的失望积累得也越来越多

 

她总是试图挽回

可他就是那么焦虑

任凭她怎么说

 

五

 

终于有了转机

他将被派去深圳

他以为这是一个很好的转折

 

她万分不舍

可是她知道他

只有这样才能找回他的一份信心

他才有余暇顾及生活

 

六

 

他去到深圳

却因为性格太直率

与公司经理不和

骑虎难下

明明可以辞职回到上海重新找工作

但总觉愧对于她

只好忍着

 

他就更加抑郁

在那花花世界里

像蝼蚁一样生活

 

七

 

他确信了

他永远给不了她自由而美好的生活

就写信提出分手

她以为他在外面有了艳遇

第一次舍得坐一次飞机

第一时间来到深圳

当看到他住的地方

脏乱差到像个狗窝

也就放心了

 

八

 

他头一次透支了信用卡

连续两晚住在五星级酒店

又带着她游遍了深圳的景色

第三天

她要回上海了

 

他郑重地对她说

我给不了你一生自由而富裕的生活

但我可以给你两天

也算这一辈子没有白白爱过

 

她哭了

说我从来没想过爱你是为了过上奢侈的生活

我只要一份相亲相爱的普通日子

你赚不来钱

我可以赚钱养你

你可以专心去创作

 

你曾经在论坛的帖子说

历史上只有一个半英雄

让女人为男人而死

一个是项羽半个是关羽

你知道的

如果你想当英雄

为你随时去死我眼都不会眨一下

我怎么会在乎拮据一点的生活

 

他也哭了

说就是因为你这份爱

足以成全任何一个英雄

但不会是我

我真的再也承受不起

你浪费一生在平白的我

 

李白万贯家财

任由挥霍

才有了足够的空间写出惊天之作

我在柴米之间局促地呼吸

能得到什么

只有枯萎的句子把我整日折磨

理想和生活

我都是一个注定的失败者

 

我不能让你名比虞姬

也不会让你富可成奢

甚至养一个孩子的话

也只能一生重复我现在的奔波

 

你的爱太重了

我不知道你想要换回什么

 

她说

你想给我的

都是你假想是我需要换回的

可你就是不知道

我只要你足够爱我

 

他擦一把眼泪说

难道你就没有对我一点点希求么

 

她抱住他

轻轻在他耳朵边说

如果你真的努力

我希望有生之年

在我最喜欢的那家出版社

你能出版一部著作

答应我

 

他也抱紧她

说

我给你这个承诺

 

九

 

他们就这样重新复合

各自回到两个城市生活

 

三个月后

他因为双向情感障碍的抑郁发作

无法正常工作

被单位送进了精神病院

又在三个月后出院

丢了工作

 

他无处容身

只能悄然回到老家隐姓埋名生活

换了电话

不跟外面的任何熟人联络

 

自从他住院开始

她就再也找不到他的下落

只能一个人回到老家

重新打算生活

 

十

 

二年后

她收到先前工作单位转来的信件

里面有他农村婚礼的照片

他和别人结婚了

 

她只是愣神了半天

知道这段爱情本也无法维系

她的爱对他是泰山压顶

他的爱对她来说

更像是一种窘迫的施舍

 

十一

 

他结婚不到半年

就离婚了

 

本来就是迫于父母的压力

他也觉得欠了父母太多

 

很快双向情感障碍的躁狂症发作的时候

他从医院一回来就提出离婚

而她爽快地答应了

她知道他没有未来

不如早一点解脱

 

十二

 

他从毕业后

头一次感觉到轻快

忽然就明白了

他终于不再欠任何人的债务

可以轻轻松松活着

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生活

他抑郁过也躁狂过

一旦清醒过来

感觉自己的心理空间现在无比开阔

 

他余生只欠周禾一个承诺

就是在她最喜欢的那家出版社

出一本署名王哲的著作

 

他知道这不是债

这个承诺完全是周禾想让他回归理想

她始终在为他着想着

 

他叶公好龙

承担不起她的爱

但他的人生可以全部用来兑现给她的承诺

她一直在拯救他

他不能白白活着

 

十三

 

他就一边打零工

一边创作

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了诗歌

 

十四

 

他用了十五年的探索

完成了第一个五百首诗作

 

但是想出版的时候

去网上查那家出版社

他们只出理论著作

而想要出诗集

除非是成名已久且被盖棺定论的作者

 

而且

凡是与诗歌有关的著作

都要自费出版

那家出版社要价是最贵最贵的

 

十五

 

他又用了十年

完成了另外五百首诗歌

然后总结自己的经验

写成了一部诗歌理论著作

 

十六

 

他用电子邮件投稿了十几次

才终于有个刚毕业的博士回复

和他邮件联络

 

十七

 

那编辑叫王诺

他邮件说我刚毕业分配

只负责初步筛选稿件

我看了您的著作

不与任何创作理论相似

很独特

 

但我没有责编的权限

只能转给其他编辑老师

他们觉得这个题材很偏僻

您的稿子深度挖掘得也不够

还是去找找其他出版社

 

我人微言轻

帮不上您什么

 

王哲一再恳求下

才得到王诺的个人联络邮件

这是唯一的成果

 

十八

 

三年又过去了

王哲又拿出了新的著作

 

这一次

他的诗歌作品已经有第三个五百首

而新的诗论

拓展到诗歌背后的艺术哲学

完全可以把他对诗的理解

通透地解说

可以作为一本写作教程

或许可以有更大范围的市场和读者

可以开拓

 

他又把这部著作发给王诺

王诺已经是责编

负责出版了七八部理论著作

可以独立报选题了

 

王诺看过之后

也觉得比上一部更加成熟

也更系统了

他邮件跟王哲说

如果接受十万元的自费

同意申报选题

但无法保证能否通过

 

王哲七上八下地等着

可是等来的王诺的邮件

却说

业务部门通过了选题

但是市场部门认为

您既不是诗歌名家

也不是大学教授

市场不会认可

所以选题给否决了

 

王哲回邮件说

已经非常感谢了

我想进京去当面致谢

看怎么还能更进一步

不知道能否成全我

 

王诺推辞了

他邮件里说

如果选题申报成功

您来签合同

可以一起吃顿便饭

没有通过

还是等以后再说

 

十九

 

又是六年过去

王诺又收到王哲的邮件

信上说

他又花了六年时间

看了很多音乐和绘画的创作者的心得

我把诗歌和其他基础艺术结合

写成了更抽象一点的艺术创作通论

核心是我独创的美学理论内核

 

王诺看过稿子之后邮件回复说

理论很有创见

我会努力争取出版

但书号实行了配额

极其有限

一般只给有政府和文化基金资助的课题著作

如果自费

按规定可能要二十万之多

 

王哲回信深表感谢

说先不要报选题

等我筹够了钱

告诉你再说

 

二十

 

两年过去了

王诺写了五六封邮件

问王哲事情的下落

 

但从此再没有回复

失去了联络

 

二十一

 

又过去了三年

一个笔名叫非鸟的已故诗人的诗作

在图书市场上大火

 

二千首遗作里

精选成三部诗集

被舆论称为新经典主义的开山代表作

也是最畅销的诗歌著作

 

非鸟的笔名

王哲在母亲的日记里提起过

 

王诺于是买了其中一本

才发现作者简介里

非鸟本名是王哲

 

二十二

 

诗集的序言

也是非鸟的遗言

他说

我一生终回正道

为自己大学里的理想倾尽后半生

幸福自不必说

 

要感谢初恋的周禾

是她拯救了曾经沉沦于时代的我

重回理想之路

从此不再消磨

 

这一切的浪子回头

皆因周禾要我答应她的承诺

也是我今生一直欠她的许诺

那就是在她最喜欢的出版社出版一部著作

我将离世

但尚未兑现

希望所有诗歌作品用我仅剩的十万元钱

在不知名的出版社精选出版一部诗集

算是完成对她一半的承诺

 

二十三

 

王诺不顾一切

当天就乘火车赶到了王哲的老家

找到他的亲属

知道了背后的经过

 

非鸟就是投稿给他的

王哲

 

王哲在把第三部书稿发给他时

手里只有大半生积攒的十万块钱

所以四处把另外的十万元筹措

 

积劳成疾

再加上急火攻心

得了脑梗塞

虽然中风

他坚决放弃治疗

一心省钱

为了在王诺的出版社出版一部书

来兑现对周禾的承诺

 

终于病情再次加重

死有不舍

 

他孑然一身

亲属遵照嘱托

把他的十万元用于出版遗作

 

因为王诺从来没有关心过王哲

从没有问过他为什么对出版著作这么执着

而且还只投稿这家出版社

只当王哲是借这家出版社的威名

一心想成名成家的一个普通作者

背后的所有真相

他一再错过

 

二十四

 

而周禾就是王诺的母亲

她一生未嫁

守着王诺过活

 

王诺每次问起自己的父亲

母亲总是说

他是一个诗人

云游的路上

因为一场泥石流

不知生死

至今没有下落

 

王诺这一生最大的愿望

就是期待能见到父亲

只是怕母亲伤心

却不敢问到太多

 

母亲姓周

而给他起名姓王

只知道父亲也应该姓王

这是唯一线索

 

也因为父亲是个诗人的原因

他报考了北京最好的中文系

母亲说

等你博士毕业

我就告诉你关于你父亲的更多下落

 

也是因为母亲最喜欢那家出版社

他博士毕业那年找到这份工作

 

可是还没等到回到上海报喜

先接到的消息却是母亲去世的那场车祸

 

母亲什么也没有来得及说

只留下了二十七年前的旧日记

里面都用他来代替父亲的名字

偶尔提到他的笔名是非鸟

再没有别的线索

 

他只知道

母亲在深圳怀孕

回到上海自己才知道

父亲当时并不晓得

 

她不敢跟王诺的父亲说

因为他的父亲一心想给她奢华的生活

压力巨大

再添一口人丁

他就会成为被压垮的骆驼

 

没想到

深圳的一面就是永诀

她答应过他要为他生一个孩子

而他在她离开前也承诺

会出版一本著作

在她最喜欢的出版社

 

她和他一样

不仅倔强

也一样信守承诺

 

他变得越来越多

放弃理想

卷进时代的泥石流

只想为她讨来更富足的生活

 

她让他许下出版的诺言

就是希望他能重回理想之路

不再蹉跎

 

她会一直关注那个出版社

什么时候他出了著作

她就会让他知道他在世上有个孩子

一诺换一诺

 

二十五

 

最后一篇日记

她说

爱情会因为现实的境遇和两个人的性格

而没有结果

我等待的不是爱情的复合

而是如何判断这段爱情的对错

 

只要他像我一样兑现承诺

我们的爱情虽然夭折

但我们当初对爱情的选择就没有错

 

后记

 

王诺向出版社申请

自己愿意自费二十万元出版王哲的美学著作

因为王哲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也因为父亲对母亲的承诺

 

出版社知道这部书的市场价值

免去了自费的费用

正式出版了王哲的第三部理论著作

 

王哲和周禾

在热望中度过了自己的一生

 

而王诺也在热望中

揭晓了最后的结果

 

虽然结局中

三个人都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

但一生热望着生活

就像一直迎着有光的地方前行

谁又敢说他们都是不幸的呢

 

爱情或许会夭折

但我们都可以用余生

去证明

去修改

那爱情的对错

 

其实人生的任何事情都是如此

只要你活着

就永远可以修改它的对与错

 

错河

2024年1月1日

开年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