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阶》

 

教师究竟是一种职业一种角色

还是学生全方位的示范

在某些时候很难定夺

 

一

 

在越南顺化市的一所中学

阮明范一直是最好的教师

教思想理论课

 

他的儿子阮志雄就在这所中学就读

门门功课都很优秀

但最差的恰恰是父亲的课

永远无法及格

所以成绩只能排在中游

让阮明范很是恼火

 

二

 

大学入学考试前一年

父亲开始加紧给儿子补这门课

 

他说

只要你能把这门最简单的课

提高到上游水平

最好的越南国立大学唾手可得

你数学物理化学这么优异

我不相信你没有能力学好这门最简单的课

 

儿子说

我正是因为其他讲逻辑的学科好

才无法学好这思想理论课

总是变来变去

看不出有什么一贯的逻辑和线索

 

阮明范一下怒了

这么明白

怎么就没有逻辑线索

 

阮志雄也很抗拒

怒声道

你吃这碗饭

把这书翻来覆去念了教了几百遍

当然会这样觉得

但对一个正常人

用正常思维去思考哪有什么前因后果

 

于是再没有了台阶可下

阮明范生来第一次打了儿子一顿

放下狠话说

从今天起的每个周末

你必须把教材全部背下来

一个字也不能错

错一个字就罚你一天的饭

给我饿着

 

三

 

一年后

阮志雄一鸣惊人

是这所中学里考上越南国立大学唯一一个

 

在送儿子去开学的路上

父亲说

要不是我逼着你背书

把书本彻底吃透了

你怎么能把思想理论考满分

一个题也没有错

 

阮志雄笑了

说

您教了这门课半辈子

满分卷越南历史上我是第一个

难道您不明白

如果真吃透了

变来变去的课本

怎么可能一题不错

 

我不是吃透了书上怎么说

而是把书完全当成考古资料

不管它怎么说

我都当成一个与我无关的文献

站在局外当旁观者

只让它自说自话

才能做到准确无误

不被迷惑

 

没有任何台阶

父亲下面的话不知道该怎么说

只剩下尴尬地沉默

 

四

 

阮志雄寒假回家

父亲问起大学都学了什么

还有没有思想理论课

 

儿子回答说有

但学生们基本上想办法逃课

 

阮明范皱起眉头说

这辩证法哲学是核心的思维方法

是指导一切的学科

你可不能轻易错过

 

儿子说

辩证法就是一种诡辩的学说

任何物都只是它自身

只是因为它与其他人与物发生了不同的关联

构成了不同的系统

有不同的参照物和系统规则

才有了它在不同体系的不同功用和特征

不能一概来说

 

就像您

放到您和我的家庭关系里是父亲

放到学校

只是教课拿工资的职员

照本宣科

放到大街上

就只是一个闲散的游客

 

所有的科学都是用系统思维的方法

这是三维立体的

辩证法却用一维的线性一成不变

强行解释三维的系统

这是荒诞的

 

什么一分为二

什么矛盾对立

完全是机械地在用低维度解释高维度原始学说

 

我一直不明白中学里自己为什么抗拒思想理论课

到底因为什么

上了大学彻底明白了

 

阮明范大怒

吼叫道

你这是骂我误人子弟

骂我是骗子么

 

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台阶可下

阮志雄很早就逃回学校了

 

五

 

暑假儿子又回家

阮明范装作以前什么也没发生

变现得嘘寒问暖

给个台阶

儿子也就坡下驴

同样表现得知冷知热

 

但不能什么话也不说

只聊琐碎的生活

父亲说

虽然全社会正在讨论市场化改革

但还没开放到什么话都可以说

你要多遵守现在的政策

 

儿子答道

没什么

大学的老师不像中学的老师

讲以身作则

不过是按政策的要求讲课

拿该拿的薪水

但他们都明白学生们有自由相信他们自己认为对的学说

好老师总是对学生不强迫

睁一眼闭一眼

允许逃课

去研究真正有益的人类文明成果

允许学生们私下去说

 

父亲皱起了眉头

说没有纪律就没有自由

这是对立统一的结果

 

儿子也板起了脸

说自由与纪律从来不是实质性的关系

只有在军队和未成年人的学校才讲纪律

自由相关度最高的应该是契约

每个人都有与生俱来的自由

只是因为人与人必然要发生关系

会有冲突

所以才在自由的前提下达成契约

也就是法律

用契约精神来行使自由

按照约定的规则

 

父亲说

自由不是绝对的

 

儿子说

自由必须是绝对的

只有自由是每个人的基本权利

契约才能有效

法律才能够成立

纪律只是特殊的条件下的契约规则

 

父亲说

只有在政府的管理下自由才能有所保证

服从政府才有大家的自由

 

儿子说

自由如果只能由政府来规定

由政府分配给个人

那自由就只是政府的施舍

个人本质上就没有任何自由

也不再是自由的主体

自由变成了政府为主体

这样是永远不可能有市场经济的结果

 

现代文明的逻辑

恰恰相反

自由是每个人的

只是属于每个人的适合让渡的自由行使的某些权力

因自由而让渡

才集合成政府的公权

所以政府不是自由的主体

只是虚拟的权力

所以必须按照让渡的约定

只能做它可以做的

不去做法律没有授权的去对公民干涉

 

父亲说

你这完全是歪理邪说

污蔑政府和政策

 

儿子说

我只相信有逻辑且更合理的学说

 

父亲说

你会惹祸上身的

这是我们国家不允许的

 

儿子说

你怕连累你

我可以什么也不再对你说

 

没有了台阶

父亲火了

阮明范高举起大手

又停在半空

就这样僵持着

 

儿子说

我买了十本书给您

让您好好看看思想是什么

哲学是什么

 

于是把书都扔下

收拾东西

头也不回地回学校去了

 

六

 

从此

阮志雄的假期再也没有回过家

回来也自由尴尬

无话可说

 

 

但阮明范还是照旧把学费和生活费

给儿子汇去

一次也不会错过

 

直到大学毕业

阮志雄在大学所在的河内找到工作

才又回了顺化

给不愿见到的父亲汇报一下结果

 

七

 

但他去敲家门

却是陌生人出来

让他万分惊诧着

 

陌生人说

房子两年前就卖给了自己了

 

他一下子懵了

四处打听

才知道父亲租的破房子的下落

 

八

 

亲戚告诉他

你爸爸疯了

他教思想理论课那么优秀

却在两年半前

忽然在课堂上变了风格

开始讲西方哲学的方法论是什么

自由和人权是什么

民主和共和的实质又是什么

 

不但所有的学生家长投诉

还被警察抓去很多天

学校罚了他很多钱

又把他开除了

 

他为了交罚款

也为了继续让你上学

失业没多久只好把房子卖了

 

九

 

当阮志雄找到那租的破烂的房子

敲那破败的门的时候

许久也没有人应和

 

直到天快黑了

阮明范才一身疲倦回来

看到门口的阮志雄

惊诧又吞吞吐吐地说

 

孩子

希望你理解我

中学我强迫你背思想理论书

只是因为我是真诚相信着的

不是为了让你在暴力下屈服与我

 

但你上了越南最好的大学

带来了很多真正的思考

真正的方法

我才知道我真的错了

 

和你吵架

又看了很多你给的书

我思考了半年

让我明白世界的文明到底历经了什么

 

我是中学老师

不能像你的大学老师一样

只把教师当成一个职业

只遵守规定好的剧本和角色

 

我相信把你能考满分的思路

借鉴过来

我可以培养出更多的满分学生

工作会更出色

 

但我总觉得

老师就是孩子们的示范

他们还没有成年

没有独立思想

我不能把角色的剧本里我明明知道错误

当成角色的必然设定

不问真假地去给他们传播

 

我只能教我自己认为的对的

我自己真诚相信的

 

对不起

孩子

现在房子没有了

我不能再给你留下什么

 

我做老师被认为不合格

做父亲也更不及格

我现在只能做一个打零工的失业者

勉强地活着

 

十

 

阮志雄什么也没有说

他生平第一次上前去

郑重地把阮明范抱进自己的怀中

紧紧地

 

许久才说

爸爸

你是一个好父亲

也是最好的老师

不仅合格

而是用伟大这个词形容也不为过

 

有我在

你失去不了什么

你永远都有儿子我

 

他们就在那破房子前

那破败的门前

没有急着进去

就这样最真诚地互相诉说

 

结语

 

从成年人的角度

老师只是一个职业

只是一个社会分配的角色

他无法决定这个角色的剧本该如何

 

站在未成年人的孩子们的角度

老师是一个合格的人的示范

在没有独立自主的思想形成前

老师是他们衔接社会的第一根绳索

 

更准确地说

老师是每个人人生里的第一级台阶

如果是老师是高尚的

孩子也就站在了高尚

知道了高尚是什么

 

虽然第二级台阶还需要再去摸索

或者从此再没有找到过

于是他就直接在江湖中跌落

 

但这第一级台阶

所有人都希望着

永不沉没

 

错河

2023年9月8日

献给教师节

注：背景曲《Refr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