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墙》

 

有些时代

一个社会会变成一座池塘

所有的鱼

除了等待大暴雨

溢出池塘

再也没有别的方式可供想象

但总有一些蝌蚪

会自己蜕变

终会奔向远方

 

一

 

马克1945年出生在东柏林

在这里生长

 

大学毕业那年

他分配到作家协会工作

开始只是一个秘书兼打字员

平平常常

 

他打印了几千件文学作品

十年时间

他对那些作家的套路

了如指掌

 

他再也受不了那些陈腐的气息

于是开始计划

写他心中所想

 

二

 

那些作家并不缺少才华

但到处的审查

和无处不在的秘密警察

还有互相的举报的防不胜防

他其实理解

作家为了活下去

都是在违心去讲

 

直到有一天

一个和他相熟的作家

从来那么温顺

却在一天夜里

和几个朋友一起去爬越柏林墙

 

结果只有一个

他和同伴都被打死

然后他的所有作品被抹去

好像他从来没有来过世上

 

后来

他偷偷去那作家的墓前

献过一束花

马克想起他曾经悄悄对他讲

 

自由大于死亡

因为死亡

是最廉价的自由

随时为每一个人开着窗

 

三

 

于是

马克完成了一只青蛙的蜕变

他找到了自己的经纬度坐标

知道了

自由就是生活最后的希望

 

四

 

马克对自己说

我有两条路走向自由

一条是最廉价的死亡

 

一条是高贵的自由

那就是用自己的作品拿下诺贝尔奖

去领奖

正大光明地越过柏林墙

然后再也不会回来

到世界上去到处流浪

 

五

 

马克拿出了自己的诗作

那作品

一改那些作家的陈腐气息

在允许的最普通的生活素材内

深入挖掘人类

最深层的对美的渴望

 

于是他很快不再是打字员

成了诗人

作品被允许见诸报章

 

然后

他有了时间

去写更多的浪漫主义作品

让人们得到喘息与微弱的畅想

 

马克

就这样渐渐被人们所熟知

但每次提拔

他都坚决拒绝了

他说

我只想有足够的时间

用在对作品的想象

 

尽管有很多漂亮又温柔的姑娘

对马克爱慕有加

他从来没有把任何一个看上

 

六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一切平静如初

就好像从来没有过过一样

 

直到1988年

马克得知远在另外一个州的汉斯

他是马克的同学兼好友

忽然被打死在了偷越国境

叛逃的路上

 

七

 

一个月后的一个下午

马克忽然接到了外交部的电话

让他第二天上午

不要上班

务必在家等着接听一个重要电话

而电话

当晚会派人给他家装上

 

那打电话的人

最后透露说

可能有关诺贝尔奖

 

八

 

马克装作平静

其实难掩无法控制的慌张

 

他下班后

坐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

从不抽烟的他

竟然抽光了一包烟

只用了半个晚上

 

然后

马克踩灭了最后一个烟头

朝自己的家最后望了一望

 

九

 

马克在当天的深夜

高喊着自由万岁

爬上了柏林墙

 

像所有试图翻越的人一样

他的身后响起了密集的枪

 

十

 

第二天

当地报纸报道了马克

羞耻的死亡

 

十一

 

外交部的人

并没有骗马克

的确

马克几乎已经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那个奖只颁给在世的人

最后一道程序

是和他本人通话

证明他还活在世上

 

而马克的获奖作品

就是东德公开出版的

马克的那些唯美的诗作

这也让高层欢喜异常

 

他们为了证明对作家的优待

而不是按照行政级别

已经为普通职员的马克

把电话安装

所以约好让他与委员会直接通话

在第二天早上

 

所以他们骗委员会

说马克现在正在出差赶回来的路上

 

十二

 

而马克

之所以去翻越柏林墙

是因为十几年来

他白天去写诗

努力表现出正常

也能让作品过审

让世界微弱地知道

有一个叫马克的人在世上

 

而每个晚上

他都在自己的地下室里

偷偷写小说

写完了三部

每一部都是鸿篇巨制

有几十万字之长

 

他知道

所有苏联获得诺贝尔奖的作家

都是以对现实的揭露和批判见长

这三部小说

都在深刻控诉这个社会的荒诞

让他们体无完肤

因此永远也无法见光

 

十三

 

他把这三部十几年心血之作

手稿交给了同学汉斯收藏

因为他是作家

又在柏林墙下

树大招风

到处都是耳目

无处可藏

 

但汉斯没有通知他一声

就出逃死去

他猜想

或许有一半原因是为成全他

可能会带着小说手稿去西德

却终于没有逃出这张大网

从那天开始

他就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与恐惧

每天等着突如其来的死亡

 

当马克接到外交部的电话

他死也不敢相信

自己会获得诺贝尔奖

小说并没有发表

他没有任何理由和可能获得这个奖项

 

他以为

那些小说都被发现

他只要回家

就会被秘密逮捕

之所以让他请假第二天不去上班

得到的会是秘密处决的一枪

 

十四

 

马克抽了一包烟

他想着对自由的渴望

 

小说会被发现

会被烧毁

前功尽弃

而他的一切也将被从世界中抹去

在这种对死亡深深地恐惧之中

再别说凭着批判性作品获奖

 

当通过获奖而获得高贵的自由

已经无可想象

那么

只剩为自由而死亡

去勇敢翻越柏林墙

才能让死亡

这最廉价的自由

稍稍高贵一些

所以他最终选择了

翻越柏林墙

 

十五

 

第二年

终于推倒了柏林墙

 

人们后来知道

那年的诺贝尔文学奖

本来已经写好了给马克的颁奖理由

那就是

当一切理智与常识都全部垮塌

只有最真实的最自然的对美的渴望

才是人们获得救赎的最后希望

 

结语

 

自由大于死亡

因为死亡是最廉价的自由

为一个人随时开着窗

 

让我们永远记住柏林墙

因为有过多少人

渴望着高贵的自由

最后

只能用翻越它的方式

来证明比死亡更高贵一些的

一边憧憬着自由

一边接受死亡

 

错河

2022年11月9日

注：背景曲《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