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活来》

 

我们都被生活绑架

但只要你终于知道

死去就是它要的筹码

你便不再只是对它恭顺与挣扎

而是奋力一搏

去获得你想要的生涯

 

一

 

上大学时

她是一只丑小鸭

因为只有微弱的视力

高度近视

快近乎于要瞎

那厚得像瓶底的眼镜

重重压着她的青春年华

 

但她却一向乐观

也总是付出了几倍于别人的努力

从不肯被落下

 

二

 

他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笑的时候灿烂如早霞

悲伤起来

如同晚霞落幕

一切都被黑暗镇压

 

三

 

他在校园里骑车赶去上课

遇到远远的她

正常人都会轻松闪躲一下

可她看不清

他却用正常人的反应来猜想她

于是把她撞得如流水中的落花

 

他赶紧跑过去

扶起她

这对视的一刻

他看到了她那美丽的脸颊

她却镇定自若

没有一丝丝惊吓

还像天使一样微笑

连说对不起

没有摔坏了你吧

 

她说着

蹲下去

去摸索着想扶起那自行车

抢着要先帮着扶起它

 

他愣在了当地

一时不知所措

竟说不出一句话

直到看她像盲人一样摸索

才意识到

后果的可怕

 

他抢上去扶起了车

又把她甩出去的书包递给她

那飞出去的眼镜

却已然碎了

他连说要赔给她

 

她说没事

我自己想办法

 

他于是便要离开去继续赶着上课

却发现

她困难地四处摸索

没了眼镜

真的像一个盲人那样到处划拉

 

四

 

他那天逃了课

处理善后

此后的两周都是围着她

每天为她打饭送饭

直到配好了新的眼镜

交给她

 

他也因此知道

她的视力真的是近乎盲人一样可怕

 

只有他一个男生见过不戴眼镜时

美丽的她

又因为她的乐观和勤奋

他彻底爱上了她

 

当她确信他是真的

人生中

第一次含苞绽放

爽快地答应了他

 

五

 

毕业后

他们一起留在了这座城市

她做了一个出版社的编辑

他做了一个小公司的技术开发

 

他父母在外省的小城

用一辈子的积蓄垫了首付

给他买了一套小房子

全家三个人的工资付贷款

日子过得还是紧巴巴

 

她就把她自己的收入

都交给他

 

六

 

但天有不测风云

两年后

他的双亲遇到车祸

一夜之间全部去世

因为是主要过失

也没有什么赔偿给他家

 

悲痛之下

他万分愧疚

这一辈子都没给父母任何报答

他们却苦苦地一辈子围着他

 

再加上他和她的工资加起来也有限

每月还了贷款

生活就摇摇欲坠在贫困线上

又没有任何办法

 

他于是一蹶不振

抑郁难拔

 

七

 

他对生活已经丧失了任何渴望

连集中起注意力去做事情

现在都没有办法

工作总是出错

担心着随时失业

生活变得越来越灰暗挣扎

 

她劝他卖掉房子

给他减压

 

他却执意不肯

说自己是个男人

他已经对不起父母

不能再对不起她

跟着他去寄人篱下

 

八

 

他的病越来越重

整日一天到晚不说一句话

 

她带着他去看了几次医生

医生坚决要让他住院

说再发展下去

自杀的危险就会很大

 

他坚决不住院

说如果住进去

自己就成了精神病人

明码明价

会失去工作

也很难再重新去找

任何转机再也不会留给他

 

于是他只能吃医生开的抗抑郁药物

可他生来对此过敏

去医院急救

两周的时间

才捡回一条命来

再也没有了别的办法

 

九

 

她还是不离不弃地守着他

可他

就像行尸走肉一样

没有半点生气

那气氛像死灰一样可怕

 

但他在心中却尽了全力

想挤出一点微笑

让她不至于那么尴尬

可到了脸上

就只有一种扭曲

比哭还要可怕

 

他每日盼着下班

好坐在椅子上

呆呆地守着她

 

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没有她在身边

他就心慌气闷

一刻也不能把自己容下

 

可他只要在她身边

就又觉得万分对不起她

他的内疚

又难以自拔

 

生活的这种煎熬

像陷入地狱里一样

被时时刻刻千刀万剐

 

他觉得自己早就从里到外散了架

粉身碎骨

只剩一张皮裹着

才不至于崩塌

 

但他知道他爱她

他想倾尽一切爱她

又无能为力

仿佛那个身体并不属于他

灵魂始终游离在外

这就让他更加难以招架

 

他觉得

活着只有一个理由

那就是因为陪在身边的

还有一个她

 

所以想了一万次要自杀

摆脱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却都硬强着没有去兑现那些想法

 

十

 

他终于咬了咬牙

有一天

装作平心静气

提出了分手的想法

 

他说他连自己都负担不了

更无法负担她

她的存在

让他喘不过气来

总是愧疚之心

像被一百只爪子在抓

 

她哭了一夜

第二天晚上

把他一顿臭骂

 

她说

我们大学的时候在一起

那时

所有世界的美

我都看不清

我连自己的样子在镜子里

都是模模糊糊的

这是怎样的一种惩罚

 

我生命里所以只剩下要强

强迫自己相信明天

相信世界总有一天会不那么可怕

 

但我总有一天会彻底变瞎

在这种恐慌之中

是你的到来

让我的世界忽然变得明亮

你高兴的时候

到处是春暖开花

你悲伤的时候

世界只有黑压压

我觉得我的世界终于不再模糊

因为你的分明

我的心中从此也美丽起来

这是最好的礼物

我从此不再紧绷着生活

感觉自己终于来到了明朗的天空下

 

但这几年

你走不出自己

你的心已经像我的眼睛

灰蒙蒙笼罩着一切

像一潭死水

什么也激不起一点水花

 

我们在一起

一个眼瞎

一个心瞎

只能等着一起垮塌

 

十一

 

两年之后

同一个很好的男人结婚一年零九个月

她的丈夫非常善良

生活条件也强过一般人家

孩子已经一岁半大

 

十二

 

丈夫苦苦劝她

你早晚会失明的

不如趁现在就去挂号排队

做手术换一双眼睛

万一

好运也许就能降下

 

十三

 

不知为什么

从小苦惯了的她

丈夫给她带来了好运

没有多久

竟然有人匿名要捐献眼睛给她

 

她非常想知道那是谁

好认真把感激表示一下

 

医生只说是一个重伤的人

生命的最后

想把眼睛捐出来

但特意嘱咐不能把身份透露给任何人

不想被打扰

希望安安静静地生活在地下

 

十四

 

她的手术非常成功

换了一双无比清澈的眼睛

当她看见那个明亮世界的时候

兴奋地泪如雨下

 

那天夜里

丈夫发现她辗转难眠

就假装已经睡着

不去管

一切由她

 

只见她

翻出了很多年前的相册

对着一张照片

一边抚摸

一边流泪

泪流够了

又接着对照片微笑

仿佛有多少说不完的话

都凝结在这一刹那

 

丈夫知道她

她憋了一天

就是想此时好好看清楚

以前的男友样貌的细节

却假装不知道

没有说一句话

 

十五

 

他几乎成了一个盲人

她的眼睛换给了他

 

他彻底知道了

她曾经的世界

是在哪样的一种情形之下

 

他吃了一大堆过敏的抗抑郁药物

自杀

留下遗言给医院

要把自己的眼睛捐给她

而她的眼睛换给他

他要带着她的眼睛火化

 

但换了眼睛之后

他却奇迹般地又苏醒过来

让医院担心会面临巨额赔偿

但他却非常感谢医院的做法

 

他本来出了院

又买好了一大堆过敏的

抗抑郁药物

心早已经瞎

眼睛又近似于瞎

他又准备去自杀

 

但这双眼睛

却让他再也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

因为当他体会了

她在这样灰蒙蒙的世界里

这一切都模糊的世间

她还能那样乐观和勇敢

他就一边自惭形秽

一边佩服她

更加深切的爱她

 

又忽然想到这个世界上

有了最明亮的眼睛

加上本来就美丽的脸庞和心灵

组合出最完美的她

彻底开始了她幸福的生涯

他的人生

也因此变得意义巨大

心中也逐渐明亮起来

新绿和嫩绿

也从生命的各个毛孔中发芽

 

她就幸福地生活在同一个世上

他舍不得离开了

这是让他自己也吃惊的想法

 

他卖了房子

还了贷款还有一笔钱剩下

本来想匿名捐给她

可是追踪着她近年的生活

她找到了一个好丈夫

他不能再去打搅她

 

十六

 

他终于离开了这座城市

切断了所有联系

绝不再打扰她

只带着一副厚得像瓶底的眼镜

出发

 

他要走遍每一个城市

去呼吸新的空气

体会不一样的味道

虽然每个城市在他的那双眼睛里

都一样

模模糊糊

分辨不出那是什么景色

开的是什么不一样的花

 

但他彻底明白了

来过每一个地方

比它是什么

更能在自己的生命中自洽

 

尤其是

他就带着她的眼睛

就像带着那个永远要强的她

她就始终一直在陪伴着他

 

十七

 

换了眼睛的第二年

她终于为丈夫生了一个

属于丈夫自己的胖娃娃

 

第一个孩子

在丈夫遇到她的时候

就怀着

是丈夫不嫌弃她

要一起养大

她才决定嫁给他

 

她之所以和以前那个他分手

只是因为

他们的生活已经如此艰难

怕再多一个孩子的重压

他承受不下

他瞬间会垮

 

所以

她想了一夜

给他留下一顿抱怨

然后静静地离开了他

 

她想

等孩子长大

他也许就想开了一些

会有好转的时候

就把孩子还给他

让他不孤单

不再寻死觅活

这世界上还有有牵挂

 

结语

 

生活只是一种活着的方法

我们总是要求生活

却不知道要求活着

是任何人都能轻易做到的办法

 

生活只是活着的衣服

为什么

我们为了衣服的松紧或者华丽与否

总把活着逼上悬崖

 

 

后记

 

故事到这里

这样平静生活下去

结束也许就是最好的尾巴

 

但生活永远都在持续

我们活着

就是要明白那些真真假假

 

她其实一直也都在默默惦念着他

怕他自杀

这是生死的事情

对于他

 

她经常瞒着丈夫

去经常了解抑郁症的更新的疗法

 

直到

第二个孩子三岁的时候

有一个名医来这座城做讲座

又是那样慈祥的一个老专家

 

她终于得到机会

单独耐心咨询专家

说如果一对夫妻

丈夫如果得了抑郁症

又面临生活条件所限的重压

怀了孕

是不是并不适合生下

 

那老专家说

这么说吧

我有过一些病人

情况和你说的类似

病人本来总是药物治疗效果有限

总要经常复发

但孩子一生下

自此全部心思都用在了养娃带娃

自己也脱胎换骨

几年之后竟然痊愈

活得再也不那么挣扎

 

原来死守的那些生活

为了体面一些

总觉得如履薄冰

没有办法

内心止不住地挣扎

等加上孩子的压力把薄冰打破

他却不再寻死腻活

不再为了自己脸面活着

降低到只求千方百计让孩子活下去

破釜沉舟

自己的生命力反而被激发

不再意志消沉

勇敢地去解决一切生活的倾轧

 

就像一辆车

抛锚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千里荒野

孩子成了最好的拖车

如果就扔在那里

就会锈迹斑斑

再难重新上路

可是孩子拖着他

又回到生活

他也有机会通过药物治疗配合

修复了自我

还得到了精神上的升华

 

她一下沉默了

她不知道

当年隐瞒自己怀孕的消息

并为此离开他

是不是最好的选择

那是不是对的办法

到底是帮了他

还是害了他

 

但至少

他们的孩子已经七岁了

上了小学

她可以现在就还给他

也许

他也能重新振作

重新奋发

 

于是她就跟丈夫说了自己的想法

丈夫还是一如既往地支持她

 

她便开始

在这个城市四处寻找他

 

她知道他还活着

却没有人知道他确切的行踪

没人知道他具体在哪

 

她也不知道

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又要面临怎样的艰难选择

假如真的找到他

 

错河

2022年10月25日

注：背景曲《和兰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