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债务人》

 

前言

 

没有人能逃脱命运

但我们活在世上

不是要留下瘦骨嶙峋的命运

而是饱满的爱与信任

 

一

 

在十九世纪的荷兰

登海尔德的一座小镇

住着一个年轻的诗人

 

他放荡不羁

又才华横溢

除了诗

似乎没有任何事情让他认真

 

他叫瑟姆

出生在三月

也最热爱早春

 

瑟姆总喜欢到旁边另一个镇的小酒馆

因为每当念起他的新作

老板就会送他一杯酒

谁都知道

瑟姆是一个贫困的人

 

也是在这里

瑟姆有了一个相熟的朋友

已经六十岁的老德安

他是一个神神秘秘的老人

 

几年中

只要在酒馆相遇

德安总是替瑟姆付账

瑟姆开始还推托

但后来习惯了

成了互相信任和彼此默契的人

 

二

 

“请你热情地规划自己

因为所有的生活

就是在未来遇见那个完美而完善的人”

 

一天夜里

瑟姆在小酒馆正在念他的新作品

老板刚刚端给他一杯酒

就见匆匆来了一个人

 

那个人正是老德安

那杯酒还没有喝

老德安就把瑟姆拉出了门

 

在树林里

老德安交给瑟姆一个铁盒

对瑟姆说

我孤身一人

只有你可以信任

这盒子里

是我所有的财产

全部是荷兰银行的不记名股份

有一百二十万盾

请你替我保管

其中的百分之五

可以作为你的佣金

 

当然

只能在你陷入困顿

才能使用

我不希望你太过招摇

吸引了不怀好意的人

 

瑟姆一再推托

觉得自己难堪此任

但老德安一再强调

他就只有瑟姆这样一个朋友可以信任

 

瑟姆只好答应

老德安长舒一口气

告诉他自己马上就可能出远门

 

三

 

瑟姆把那个铁盒

就封钉在他家的木板墙内

心想

老德安请他喝了那么多次酒

这个铁盒

他永远不会打开

不动一文

 

他此后几个月里

又去小酒馆喝酒

却一直再没见过老德安的人

 

一年后

瑟姆再去小酒馆

已经身无分文

 

他念了最后一首新作

告诉老板

他打算去登海尔德

找一份差事谋生

不能再做一个单纯的诗人

 

老板惺惺相惜

那一晚所有他喝的酒全部免费

瑟姆于是喝得烂醉

才跌跌撞撞出了门

 

瑟姆回家倒在床上

迷迷蒙蒙的噩梦

让他不停地翻身

终于打翻了油灯

一场大火燃起

幸亏邻人及早发现

叫来大家救火

冲进屋中

救起还在昏睡的瑟姆

出了门

 

等瑟姆醒来

更加惊魂

房子已经彻底烧毁

而那老德安托付的铁盒

那巨额财产

早成了灰烬

 

四

 

瑟姆没有去登海尔德

他在小镇

他去找过老德安

想要忏悔

把这笔巨额债务确认

但邻居说老德安已经一年多不见人

 

他又手足无措地过了几个月

重压之下

人已经丢了魂

 

他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

于是决定逃离

一辈子再也不见老德安的人

 

五

 

在荷兰最南部的泽兰岛上

瑟姆白天只是一个油漆工

但晚上

他是郁金香酒馆的诗人

 

“生命有时轻得像一片落叶

在波浪上浮沉

只有腐朽是他唯一的责任

生命有时很重

像用一根蛛丝去拉动命运之车

断裂就是最后的声音”

 

他只能以诗的方式

才让自己得以喘息

暂时忘记铺天盖地的悔恨

 

六

 

有一个寒冷的深夜

瑟姆醉倒在路旁

昏昏沉沉地睡去

四下无人

 

在昏沉之中

一个柔美而坚毅的脸庞

恍惚出现在梦里

他以为那是梦见天使

又睡得昏昏沉沉

 

第二天醒来

却见躺在一张干干净净的大床上

那张天使的脸

清晰的就在他眼前

正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的人

 

她说道

您醒了

昨晚您醉倒在我的家门

我才有幸

招待一个伟大的诗人

 

七

 

从此

瑟姆的诗中

不再一味阴沉

又有了一丝光亮

就像一个夜行人

伸手不见五指

但抬起头

星空的点滴都是那样直入人心

 

“暴风雨快快来吧

我承受你们那一颗颗钉子一样的雨点

接受装订好的命运

只为乌云尽快散去

好让天空如洗

星星重新发光

我能看见天幕的缝隙

光芒一直在背后不挠不屈”

 

她叫伊萨

从此他每次深夜从酒馆路过她门前

她总是等在那里

也总是微笑着发自于心

 

瑟姆于是就把诗稿每次都送给她

再点头告别

却不敢说起什么

他无法面对自己那没有光芒的内心

 

她是他的星光

但黑暗是他的命运

她戳破了他黑暗的心

但夜永远无法拥抱起一颗星辰的心

 

八

 

伊萨的母亲早已经亡故

继父也在她成年后

死于一场传染病

留下了一笔遗产

让她可以过着平静的生活

节省着不至于为钱操心

 

瑟姆知道

伊萨爱他

她也知道瑟姆的诗

都是写给她的

那滚烫的爱情

越掩饰越压制

就越会像火山喷发一样降临

 

但她不知道

瑟姆的内心

他是一个巨额的债务人

一旦他娶了伊萨

哪一天老德安找上门来

那巨额债务就不只会摧毁他

也会无情地吞噬伊萨

让她一起坠入深渊

永远也无法翻身

 

就像他已经陷入一场噩梦里

再也无法脱身

他越是爱她

就越不能把她拉入梦境

让她继续拥有平静的生活

就是瑟姆最大的责任

 

九

 

瑟姆又是自私的

生活全部的光亮

只剩下伊萨一个人

 

他的那些诗

都在歌颂这唯一的光亮

就像一个夜行人

当他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

仰望星空才能平抚自己那恐惧的心

 

但伊萨只能读出

这如火的炽烈

却读不出那木柴如何正在变成漆黑的灰烬

 

十

 

当伊萨情难自禁

每次投入瑟姆的怀抱的时候

瑟姆先是难以自抑

又会忽然推开她

一个人跑进暗夜

头也不回地

像一个囚犯逃离监禁

 

十一

 

就这样

在诗的烈火中不断加温

又在瑟姆时融时冻的冷酷中

让伊萨乱了方寸

 

她全部的生活

就是想念瑟姆

这个谜一样的诗人

 

她的爱情

像蜜糖与烈酒混合

忘记了那辛辣

就更容易成为一醉不醒的人

 

神秘的瑟姆本身就是她的梦

她陷在这个神秘的梦境中

欲罢不能

彻底乱了心神

 

十二

 

十年就这样悄然过去

伊萨在这样的煎熬中

终于一病不起

瘦骨嶙峋

 

在她最后的时光里

瑟姆陪在她身边

就像她第一次把烂醉的瑟姆抬进门

照顾得那样悉心

不同的是

他醒过来了

看见了天使的降临

 

而她却再也没有醒过来

带着她的一生没有参透的爱情

成了幽魂

 

十三

 

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

又开始降临

 

沉浸在彻底的黑暗里

瑟姆再也无法仰望天空

看见如星星闪耀的伊萨的人

 

他打算一死了之

追随伊萨而去

也许在天堂里

他才能向伊萨说明他为何如此

始终抱着一颗残忍而冷酷的心

 

十四

 

忽然有人来敲伊萨的门

当瑟姆万念俱灰地把门打开的时候

老德安站在眼前

两个人同时惊叹出一个声音

 

当他们一起站在伊萨的床边的时候

老德安

颤抖着掀开伊萨的衣服

看见后背上那心形的胎记

哭成了一个泪人

 

而瑟姆面无表情

尽管任何一个正常人

都会把老德安哭泣的缘由问一问

 

两个人在房间中谁也不说话

沉默了大半夜

仿佛死的不是伊萨

而是他们两个人

 

瑟姆终于开口说道

您托付我保管的钱财

都被我喝醉后失火烧的不剩一文

我是您永远也不可能还清的债务人

 

生命本来已经毫无意义

是伊萨的爱

让我多活了十年

现在她死了

我的命也已经不值一文

 

如果您愿意

可以亲手杀了我

以解您的心头之恨

 

十五

 

 

老德安终于回过神

却并不仇恨

他问瑟姆说

你真的没有看过我在铁盒里

最上面给你留下的信

 

瑟姆回答道

我不明白您说的什么信

我从没打开过盒子

我不能辜负您的信任

您已经请我喝了那么次酒

我不能要任何佣金

 

老德安于是黯然说道

你一分钱也不欠我的

这都是命运

 

他接着说

我年轻的时候

因为贫困

不得不做了一伙海盗们的代理人

负责为他们在黑市销赃

管理财产和账金

 

后来

我偷偷挪用了一部分

在黑市做起生意

赚下了一大桶金

 

这是有巨大风险的

四十岁的时候

我有了女儿

我不想牵扯进来家人

在伊萨三岁的时候

我和妻子离了婚

并把她们两个赶出了家门

让她们去格罗宁根安顿

从此再没见过她们的人

 

我不敢离开登海尔德

怕海盗们起了疑心

我终于在十年后

交了所有账目

从此洗手不干

但仍然住在那个小镇

 

十几年前

海盗们翻了船

损失一切后变得不名一文

他们为了东山再起

打听到我暗地里很有钱

与管理的账目有关

于是就找上了门

 

他们都是亡命之徒

我知道自己凶多吉少

所以才托付你

如果我不幸丧生

你为了钱还可以去寻找我的女儿

照顾她一生

完成我的遗愿

海盗们永远不会发现你这样的一个穷人

 

然后我孤身一人

开始了逃亡的命运

 

你知道吗

这些年

我早就看淡了钱财

一直因为愧对妻女而无限悔恨

 

所以

我交给你的铁盒里

留下了一封信

我告诉你

我女儿的脖颈后面有一颗黑痣

后背下侧有心形的胎记

她叫伊萨

如果你能找到她

让她爱上你

这铁盒里的全部财产

就作为嫁妆

属于你们两个人

 

我特意跟你说

这钱里有你百分之五的佣金

就是以为

你如此穷困

必定会打开铁盒去看

哪知道你

守口如瓶

从没动过那个盒子

居然从没有过二心

 

听到这里

瑟姆已经明白了

伊萨就是老德安的女儿

但他从来没有把伊萨的身世过问

也没有和伊萨亲热过

他知道她脖后的黑痣

但绝不知道伊萨后背上的胎记

如果他看过了老德安的信

如果他是伊萨的正常恋人

一切将会是多么美好

这令瑟姆更加悔恨万分

 

老德安接着说

我被海盗在弗里兰岛抓住

后来一直被囚禁

逼我说出财产下落

我明白

只要我说了

他们就会杀了我

然后也会找上你的门

你也难逃一死的命运

所以我始终不发一音

 

一年前

我才想法逃脱出来

但身体已经彻底毁掉

知道不久于人世

于是打算完成最后的心愿

就是见到失散的妻女两人

去忏悔

拿回自己丢失的心

 

我偷偷回到登海尔德的小镇

得知了你遭遇火灾

从此不见了人

知道你是一年多以后才出走

一定不是为了私吞钱财而隐身

 

我又到了格罗宁根

好不容易找到一点信息

知道我的妻子带着女儿

远嫁了一个泽兰的年老商人

 

等我到了泽兰

废了很多周折终于找上了伊萨的门

却没想到

她已经离开人世

只差一天

我就能见到她的活人

 

但是在我终老前

能见到她的样子

我也算终于安心

 

我已经打听到

这十年来你都陪伴在她身边

没有任何财产

一直在做油漆工

虽然没有结婚

但她却是你最亲最近的人

她也爱你

所有人都知道

在这个小镇

 

那钱财

虽然你因为不知道

没有去履行约定

但按照命运的安排

却如此巧合地实现了我的本意

本来就应该最终归属于你

纵然因你的过失付之一炬

我也不会再讨要一分

 

我已经命不久长

请在我死后

把我葬在女儿的身边

这世上只剩下你依然可以信任

 

十六

 

在瑟姆与老德安一起安葬了伊萨后

老德安每天就守在墓园

等把自己的这一生

都对女儿讲尽

悄然逝去

只留下苍凉与阴沉

 

而瑟姆则接替了老德安

一生守在墓园

他白天做一个油漆工

晚上再也不去酒馆

而是把内心的话

写成一首首诗读给伊萨

他想象着

假如不是一个巨额的债务人

他与伊萨的爱情该有多么美好

伊萨在人间没有体会过的

他要想象足够充分

写成最美的诗

告诉天堂中

他那曾经是多么美丽而又柔情的爱人

 

因为他一生

都将是伊萨的债务人

 

结语

 

过去就会成为过去

在过去中都定型了无可修正的命运

没有人能够改变一分

 

但未来仍然取决于每个人

你应该更相信自己的心

胜过去接受无法猜测的命运

 

否则

过去的命运

就会如债压身

你永远是一个无法翻身的债务人

 

错河

2021年1月1日

开年大戏

注：背景曲《For the love of a Princ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