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敌与水库》

 

衡量一个男人成熟的尺度

首先是独立自主

于是在成人的道路上

他的第一步

就是脱离父亲的管辖

实现无拘无束

 

父与子

与其说是天敌

不如说

他们之间注定会有一道分水岭

会各自分流成不同的流域

才能保证两个男人的尊严都得以维护

 

他像所有孩子一样

与父亲逐渐疏远

但不觉得这是什么错误

 

当他已经觉得自己已经成熟

与父亲之间

正式成了一种外交关系

只在重大事件上

才有通报的制度

 

父亲在他的眼里

越发变得若有若无

 

几十年后

当父亲去世

他在出殡的葬礼上

都没有哭

 

但数年之后

他才明白

父亲绝非可有可无

 

虽然

他们之间仅仅是外交性的通报

但

天大的喜事

父亲只是让母亲多加一个菜

多喝两杯酒

形色不露

 

可他的那些天大的错误

父亲小时候会责罚他一顿

长大了

却变得沉默不语

他只是不停地抽烟

临了来一句

该怎么办怎么办

自己拉的屎还得自己擦屁股

 

他一直以为

这是父亲对自己疏远他的报复

 

现在才知道

父亲不动声色

却是最好的回复

 

他的喜事

只有真正兑现了

才会告诉父亲

也才算水落石出

 

他的麻烦

纵然天塌地陷

只要对父亲说了

也就过了自己心上的坎

剩下的只是

收官上的皮肉之苦

 

他才明白

父亲从没有在分水岭形成后

不管不顾

 

父亲一直在默默充任

他的河道上一座建好的水库

 

不管多么汹涌的激流

都会在此平息

不管多么肆虐而浑浊的泥石流

都会被收纳

只剩一座平静而透亮的湖

 

然后

他又能顺着闸口

平静开阔而自如地向着入海口奔走

 

而今

父亲逝去

生命里再没有了这座修好的水库

 

枯水的时候

他只能一个人焦灼无助

 

洪峰的时候

他也只能一个人无遮无拦地独自痛哭

 

尊严要求他

一切一力承担

不能对任何人去诉苦

 

也只有此时

他才真正知道

独立自主

不是只有光鲜

还有无依无靠的孤独

 

从此

他变得像父亲一样

对待自己的儿子

无论多么惦记

也形色不露

 

当儿子用外交礼仪

通报喜讯或事故

他也装作轻描淡写

尽管心里一直在不停地打鼓

 

他明白

他是儿子人生河道上

一个平衡心态的水库

 

他要足够宽容

足够平静

才能真正把他的未来

扶上一扶

 

这就是父子之间

两个男人之间的永恒故事

平淡得像分水岭两侧

两个流域的各自分布

但只有他们之间

明白血脉一直以最好的方式

暗暗连在一处

 

父亲的意义

永远不在给了儿子多少看得见的帮扶

而在

他只要活着

在不干涉儿子像他一样独立的情况下

永远默默充当一座平衡儿子人生河道的

无法替代的水库

 

错河

2020年6月19日

注：背景曲《为霜》

纪念父亲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