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筛选》

 

一

 

王亮最初被送进县里精神病院的时候

没有任何恐惧

只是焦急异常

 

被七手八脚地绑在精神病院的重症室的时候

还来不及向谁辩解

便被强迫服药

让他彻底有了精神病人的模样

口齿不清

脑袋发胀

 

两周后

他被放了出来

药物作用下

连走路都七扭八歪地晃荡

 

二

 

主治大夫李医生

第一次跟他谈话

他激动异常

说赶紧放我出去

我的项目正是最要命的时候

我不能耽误太长

 

李医生问他

你知道你现在在哪里吗

 

王亮说

不知道

一切就跟做梦一样

 

李医生叹了口气

便转身离开了病房

 

三

 

第二次谈话是在一周以后

王亮已经搞清楚

自己在精神病院里

才觉出恐慌

 

李医生还是很耐心

问道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进精神病院吗

 

王亮说

不知道

我父亲骗我说来这里相亲

谁知道刚进门

就被五六个人七手八脚捆上

 

李医生又问

你觉得自己有精神问题吗

 

王亮说

我只是专心创业

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

您这问题

让我有点迷茫

有没有精神病是法律和医学说了算

但绝不是这样

没有跟我有过任何交流

就把我捆上

 

四

 

李医生是这医院里最敬业的一位医生

但因为这耐心

让很多病人都感到恐慌

 

这精神病院的其他医生

因为本县是贫困县

收入太低

对生活也没有达到期望的保障

所以都忙于做点副业

哪有时间耐心上班

自己都有事情在外面忙

 

但李医生敬业爱岗

所以手下的每个病人

他都了如指掌

 

别的医生

严格遵循病人三个月一个疗程

疗程满了就放人

因为本就不了解病人的情况

废话从来不讲

 

但李医生不一样

他坚持认为

一个病人二次或多次住院

对病人的伤害要大过一次性治疗到健康

所以一个疗程满了

很多人他还不放

建议家属要住得更长

 

五

 

李医生又找王亮

问他是否觉得

自己跟别人有不一样的地方

 

王亮说

我觉得自己很正常

有不一样的地方

就是我比别人更用功

更注重实现人生理想

 

李医生又问

那你的理想是什么呢

怎样实现呢

 

王亮说

我的理想是让贫困地区尽早摆脱贫困

所以我创业

把贫困地区的贫困劣势变成有利的资源优势

从而实现理想

 

李医生又问

你拿什么去实现创业呢

你父亲反应

你家穷得叮当乱响

这次住院的押金

都是找了亲戚才凑上

给家人带来的伤害

你有没有去想

 

你爹在送你住进医院前

已经跟门诊大夫详细讲述过你的病情

做过诊断

然后才有强制你入院治疗的情况

 

王亮说

我有一个创业计划

遇到天使投资商支持我创业

已经签了协议

把五百万划入到我公司的账户上

 

李医生说

可你爹说那是幻想

你根本就没创业

今年大学刚毕业就回乡

不去找工作

家里不富裕

却用借来的钱买了一台电脑

天天在家玩电脑

根本连家门都没出去过几趟

还花钱大手大脚

定期买大鱼大肉

让你妈给全家改善生活质量

 

王亮说

这个是真的

我父母不理解什么是风险投资

我所以对他们说钱是借的

您听我讲

 

李医生说

下次我们再细谈

你先好好想一想

 

六

 

李医生只关心

王亮有没有认识到自己病情

而王亮

只跟李医生谈自己的创业理想

 

三个月到了

李医生对王亮的爹说

王亮耽于自己的幻想

您知道不知道

他到底是不是在创业

这个非常重要

从医学上讲

 

王亮的爹说

该说的我都说了

都在病例记录上

您觉得他就凭一张嘴

刚毕业

没有任何家底

有人会把五百万借他开公司

让他在家玩电脑

大吃大喝

鬼才会听他这样讲

 

李医生说

那我只能建议王亮再住一个疗程

他的恢复情况并不理想

 

七

 

在第二个三个月里

王亮变成了极度的躁狂

 

王亮坚决要求李医生道

您让我父亲去翻翻我的投资合作协议

就在我的电脑电子版扫描件文件夹里存着

您也自己也可以打个电话

是我的同学介绍我认识的投资商

您可以跟他电话确认

我全部所讲

我可以给您我公司的账户密码

您可以让我父亲翻翻放在家里的书包

里面有公司印章

还有开户许可证

到银行查查是不是有五百万在账户上

 

但王亮的父亲农活很忙

很少来探望

快满三个月的时候

才来打听病情恢复情况

 

李医生把王亮的要求重复了一趟

 

王亮他爹说

电脑我哪会用

再说要是真的有那合同

完全是王亮的骗子伎俩

他就该住监狱

而不是病房

千万别给他同学打电话

要是他同学知道了他住院的情况

以后怎么在人前抬头

装都不能再装

至于什么公司印章

花钱哪不能刻个三三两两

别听他乱讲

 

于是

李医生把这话转达给了王亮

王亮就更加躁狂

 

于是

这三个月

王亮又没能走出医院的大门

他爹说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

砸锅卖铁也要等他的病情恢复健康

 

八

 

王亮又住三个月

丧失了全部出去的希望

变得极度抑郁

什么话都不愿意再讲

 

王亮爹来的时候

李医生又汇报了情况

说他现在情感淡漠

跟所有病人连一句话都不愿意讲

 

这病我们基本可以诊断

符合精神分裂证的临床特征

需要及时治疗

否则错过时机

以后就更加难讲

 

九

 

于是又住了三个月

王亮彻底适应了药物

说话也不再那么结结巴巴

便和病人交流起如何出去的良方

 

病友说

其它医生都好说

到点准放你出去

就是李医生难讲

他最了解每个人的情况

只有说服他

你才有希望

 

十

 

新的三个月里

王亮开始耐心主动去找李医生

解释他的创业计划

以及每一步的设想

 

他说

我就是想

贫困地区

其实也用不起成本很高的农药

所以土地没有污染的情况

我想把这个作为资源优势

把这里的粮食蔬菜

向大城市的高端酒店推广

变成高端的特需产品

就是因为这个“特供”的概念

让投资商跟我一拍即合

有了那五百万的投资

打到了我的账上

合资注册了创业公司

人家要了20%股权

才开始实施我的梦想

 

这五百万里四百万是运营

一百万是我的人力资源的预算

我有资格选择花在哪上

我的工资也属于其中一项

我之所以只在家里

是因为我是学微电子专业

我得通过互联网首先编写软件

把这个特供交易的平台搭建上

为了省钱

我才选择回家来做这个事情

所以被我父亲误解

我是坐吃山空的模样

 

王亮把自己的搭建模式又细讲

 

李医生非常耐心

说道

你自己有没有想

你的特供概念既然是针对高端客户

那你要什么互联网

这钱用在一对一去销售

或者电视台做广告

更有利于推广

互联网是针对不确定的泛泛之众

这矛盾你想一想

 

李医生又补充说

这更说明你的所有计划

全是幻想

你必须破除了这些幻想

才能早日康复

走出医院的病房

 

王亮哑口无言

立时呆在病床上

 

十一

 

又再是三个月

王亮开始沉默不语

一个人在那里苦思冥想

 

十二

 

再两个个疗程结束的时候

王亮终于豁然开朗

 

他找到李医生

说我已经找到了解决之方

 

我打算放弃特供的概念

变成更正宗的互联网创业

发挥它的优势的流量

 

我改善了自己的创业计划

更大胆一点

不做特供

而是做优势资源的“公社”概念来推广

不仅针对高端客户

更建立一个社区

让中产市民预定绿色食品

预付费用

然后就可以在种植前

已经先把农产品销售出去

然后通过类似期货的方式

当绿色农产品价格普涨

预购者也可以从消费转为卖出

同样可以实现获利

通过网站建立的市场

 

这样

就有了良性的互动

成为了一个互助互利的公社

也有了足够的现金流量

然后我们就可以向每一个贫困地区去推广

迅速占领这个巨大的市场

同时通过严格检测机制促进环境隔绝

不让现代污染进入所有贫困的地方

 

而再加上文化概念

让中产用户参与贫困地区的旅游和知识推广

我们通过政策设计

有利于双方

就可以建立一个更长远的扶贫良方

 

王亮越说越激动

越说越觉得自己的计划足够亮堂

 

但李医生却从耐心

变成了眉头紧锁

态度十分勉强

 

就这样

李医生在这个疗程将满的时候

告诉王亮的父亲

他的病情反复得很厉害

又有了新的幻想

 

当然

王亮又只能再住三个月

没什么好商量

 

十三

 

王亮却再也在医院待不住了

因为他的创业构想

从来没有这么细致入微

这么闪亮

但这让他更加难以走出病房

 

十四

 

又是一年过去

王亮终于学会了屈服

乖乖学会像其他病人一样

 

李医生再找他问诊的时候

他学会了伪装

 

他装作真诚地对李医生说

我说过的计划

都是妄想

我已经分清什么是生活

什么是幻想

 

我父亲举债为我治病

实在让我惭愧

好不容易大学毕业了

什么福都没有享

却更加操心

实在脸上无光

我对他们的伤害

让我想起来都无地自容地凄凉

 

李医生万分欣喜

问

你觉得你这近三年里

自己到底有病没病

我想知道你的真实思想

 

王亮说

我确实有病

病在陷入自己的幻想

自己却不知道

还怨天尤人

多亏您医德高尚

 

十五

 

因为王亮住院太长

病情严重

所以李医生还是非常谨慎

又让王亮住了一个疗程

看看王亮的反应

有没有其他异常

 

十六

 

王亮他爹在三年多后

终于听从李医生的建议

把王亮领出了精神病院

接回家

继续吃药坚持治疗与预防

 

十七

 

王亮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在这重获自由的世上

乖乖地和他爹回到山村

没有任何异样

 

但当天那个晚上

等家人都熟睡了

他偷偷把自己的所有东西都收拾起来

除了电脑太重没有带上

悄悄溜出了家门

消失在漆黑漆黑的山路上

 

十八

 

王亮在投资人的办公室里

真诚表达抱歉

把自己的遭遇述说了一遍

认为自己万分愧对投资商

唯一让人欣慰的是

自己把那五百万一分也没浪费

算上利息

还多出了几万利息在账上

所以对自己的信誉还不算有质的损伤

 

但投资商却很大度的原谅

说道

你的初时的创业计划本来就不够大胆

按原则我是不会投资的

我给你投五百

更多是从你的扶贫的设想

至少是舆论的热点

我只想沾点广告和道德上的光

知道慢慢做虽然没有利润

但足够你小本经营

不至于亏到什么份上

没想到

却成了你被认为是精神病人的口实

这是让人出乎意外的状况

你的行事风格趋于稳健

信誉也是当时我的主要考量

 

王亮得到原谅

终于鼓足了勇气

把自己在医院里想好的商业计划改良

拿出来分享

看能不能得到更多的体谅

 

哪知道

投资商眼前一亮

和其他管理层紧急商量

然后迅速做出了反应

激动异常

 

最后的意见是

这个想法才是我们真正的投资方向

我们打算继续追加五千万

买公司20%的股权

这样项目可以全面启动

公司估值也就来到了两亿五千万

便于下一步其他投资人介入

扩大影响

 

投资商又补充说

三年前

这个设想可能不现实

无法解决交通和物流

但三年的基建大发展

可行性完全不用再商量

 

王亮简直不敢相信

这决定比任何精神病院里的病人还要疯狂

 

投资商于是笑道

我一辈子做风险投资

要筛选的就是精神病人

如果一个人

不敢想象市场

就不可能有足够的空间去实施计划

而如果全是理性的现实

你做的都是别人也能看出来的

没有风险就没有额外的巨幅利润摆在你门上

我所要筛选出的

就是精神分裂的病人

有足够的想象

又有足够的自控力

来让人相信这不是没有理由的幻想

 

我们要做的

就是承担精神分裂症的后果

自己的投资

十个里面可能只有一个会成功

但这十分之一

足够覆盖全部的成本

如果十个里成功两个

我就有足够的利润和动力

继续相信这些病人的眼光

 

而那些被筛选出的病人

凭借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的动力

去做一切事情

是足以让这些项目成功率增加的良方

因为一旦失败

他们就会被社会确认

自己只是精神病人

缺乏理性去对市场考量

我何乐不为做这样的良医

辅助他们去打拼闯荡

 

这就是现代的制度

筛选的全部秘方

 

现在

你的新的设想

才正好符合了我筛选的标准

你尽管大胆去闯

 

最重要的是你住院的三年

并没有白费

不仅得到了真正的商业模式

更重要的是

一个最初为扶贫而去创业的初衷

和一个因为贫困地区思维与经济前沿思维冲突

最终发生了误诊精神病人的美丽误会

这个故事

足以让我的投资有足够的佐料

去最充分地宣传推广

就更有把握达到出乎意外的预想

 

只是你是不是精神病人

能不能洗白自己的病史

最后还得用这结果去考量

 

十九

 

三年后

王亮已经是最光鲜的创业成功者

名字占据了各种媒体

无限风光

作为大佬

才回了那个最初的贫困县一趟

那是自己的家乡

 

为了迎接王亮

县里下了命令

精神病院彻底整改

把误诊的责任

定了由李医生一人来抗

作为吸引王亮继续加大对家乡投资的希望

 

而王亮却在所有场面结束后

找到了失业的李医生

感谢他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

表达了充分的体谅

 

他说道

就是这样

我既然被其他医生已经诊断为是精神病

被关进了医院

您的思维和责任就是筛选出我有哪些异常

 

您在这家医院

是最认真负责的异类

最后也必然被筛选出来

来承担一切

作为最后的替罪羊

 

不能让认真做事情的人寒心

因为做事就会有更多错的可能

但做事情永远比不犯错误更重要

我完全相信您

在人品上

 

我想聘任您为本省地区分公司的总经理

工资会是您现在的二十倍以上

 

因为

我的公司前三年需要大胆

不顾一切往前闯

现在需要的是

充分落实管理细节

夯实一切基础

好能更好的继续往前去扩张

您的思维筛选模式

更适合此时的宏观考量

 

更何况

我成功的商业计划里

有您的建议

才得到了正确的修正

成果也应该由您一起分享

 

二十

 

这是一个极其罕见的情况

但还是想鼓励那些创业者们

继续迎难而上

 

因为

既然选择了心怀梦想

就不应该再当作那是幻想

 

就像王亮在毕业那年

在同学的纪念册上

所写下的一样

 

错河

2019年11月19日

注：背景曲《孤独的巡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