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伢子》

 

上

 

人生终将面对死亡的悬崖

所以此前的每一处

不是经过

都是到达

 

山伢子直到把病重的娘接到上海的医院

是一家最好的三甲

才明白这句话

 

他娘气息奄奄

那时

才知道过去有母亲的时光

方是人生的盛夏

一想到可能就此永别

凉意就会从心底里不断生发

 

中

 

他关切地问他娘

您想吃点啥

问完才觉得万分愧惭

这一辈子

母亲知道他

最爱吃娘亲手做的辣溜豆腐

一年半载才回次家

都会亲手做给他

可现在才发觉自己竟不知道母亲到底喜欢吃啥

 

母亲很虚弱

说什么也吃不下

他于是默默出去

过了大半天才回来

打包带回来的

正是一道辣溜豆腐

但那几乎已经成了炒豆腐渣

 

山伢子说

娘

我跑了十几家饭馆

都没有这道菜

豆腐太便宜

做成菜也利润不大

可这辣溜豆腐又太考手艺

豆腐容易炒碎

我是给了十倍的价钱

人家才按我的形容

勉强做了这道菜

火候不到

您凑合吃了吧

现在就这豆腐您还能勉强吃下

 

他娘见他满头大汗

于心不忍

才硬强着吃了几口

就再也咽不下

 

他娘又躺下

说孩子

再别为难人家

我其实一生都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吃食

都是就着你的口味

但有最不爱吃的菜

就是这辣溜豆腐

今天就跟你说说吧

 

做辣溜豆腐可讲究呐

豆腐磨到什么程度

加几分的水

要拿捏得分寸正恰

 

豆腐做好了

还要再放上半天

让水渗出去大半

才不至于炒的时候松松垮垮

 

炒的时候

要葱花过油起锅

豆腐就不往锅上沾

辣椒要起锅就放

味都浸到油里

才更香辣

 

半熟的时候

要加水

然后再用淀粉勾芡

这样不仅熟的快

豆腐嫩

而且味道都被炒得半干的豆腐吸进去了

才能味色俱佳

 

母亲说完

歇了好大一会

才又开口

 

山伢子

你一定要记住这诀窍啊

等你娶了媳妇

教给她

后半生你就有口福接上

娘就放心啦

 

山伢子一边抹眼泪

一边说

娘您瞎说个啥

您刚六十二岁

好日子还在后头呐

 

他又抹了抹眼泪

接着转了话题

找别的话

 

娘

这豆腐这么好吃

您怎么最讨厌它

 

母亲叹了口气

说孩子

你小时候死了爹

家里的活都是我撑下

没钱买肉

还要再省钱花

不舍得买豆腐

只能给你亲手磨吧

这豆腐要磨上大半天

天天下地

实在是累得再也吃不下

 

可我最喜欢磨豆腐的时候

你那么淘气

天天不着家

可一到这个时候

你就老老实实在家

守着磨盘

安安静静地等着

望得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那时候就会觉得很幸福

把心上身上的所有重压都放下

虽然这豆腐累得一口也再吃不下

 

后来

你特别争气

突然奋发

考上了上海最好的大学

又为了寻找自己的幸福而在城里留下

你不在的时候

我就最怕磨豆腐

生活本来就枯燥

再一下下转那磨盘

总觉得没头没尾的

再转转

更觉得把那些美好的回忆

都磨碎了

什么也没剩下啥

尤其你不在旁边眼巴巴

总觉得缺了点啥

 

所以我一直不喜欢豆腐

即使自己买也很方便

你不在的时候也没买过它

 

山伢子泣不成声

呜咽着说

娘

我现在才知道

您是因为不爱吃豆腐

才要一遍遍做好它

因为我最爱吃

也因为再怎么好吃您也觉不出来

就一遍遍想超过现在做的它

 

娘

您一定要好好活着

给儿子机会来报答

 

他娘抚摸着他的手

说

山伢子

你不欠娘的

娘还要感激你呐

 

有了你

活着就觉得好的装不下

死也不怕

死只是这份幸福有点舍不得丢下

真丢下了

你还在世上好好的

多了半个我

一个半的辈子得长出多少啊

 

而且自从生下你

这自己的重量也轻啦

开头你个子小

不觉得什么

越长越大

娘就像分成了两个人

分出了一半重量

在这世上只有一半剩下

力气还是那力气

可只有自己的一半来用

多轻快呐

 

这人活着

就像一条船

总是在生活里浮着漂着

不知道明天去哪

可自从你落地

就觉得像把锚抛下

这家像个家

可以停靠在码头

不用再左右挣扎

 

虽然帮不上你什么

你不顺的时候

给你做点你最爱吃的辣溜豆腐

这事就有一半过去啦

我就觉得自己有用啦

活得带劲啦

你顺利的时候

知道你有出息啦

更是高兴万分

自从有了你呀

娘就再没愁过啥怕过啥

 

山伢子抱住娘

忽然不哭了

说

娘

我一年半载才回一次家

就那几天

我还四处去喝酒

跟小伙伴们一起长大

喝这个酒全是为了炫耀自己成了城里人

比个风光高下

留您一个人在家里

您为了把这辣溜豆腐做好

从不去买豆腐

为了分寸火候

耗上一天

还经常白做了

我喝多了才回家

 

娘

我决定了

您治好了病我就辞职回家

好好陪您

过上几十年的好光景

再也不把您一个人丢在家

 

他娘赶紧拦着说

你有你的追求

怎能随便说这些胡话

 

山伢子说

娘

这几天我才想明白

幸福一种实现

而不是等待

 

您的幸福

是因为有我在身边

我的幸福

也是有您一直在那

真的失去您

我的幸福真的不知道在哪

 

我留在城里

不过是像所有人一样

去赚大票子大房子

换一个体面的媳妇回家

像一条船一样

这是随着人潮起起落落

不知道该停在哪

可是船虽然总要漂着

但都是要回到港口的啊

否则为什么要它

自己这锚一直不知道该放在哪

 

我上大学读中文系

是想写出最让自己最感动的作品

可我毕业却为了讨生活

干文员干秘书

写的都是人家要写的

混到现在做个中层管理职位

只为有城里人有的

再找个城里媳妇定下

可是这里不像城里人

没有您也没有家

 

三十五了

今天听了您的话

才知道

从小的梦想是写自己的作品

其实有纸有笔就够啦

却非要跟着大多数人一样

在这里挣扎

自顾不暇

我想清楚了

把自己的锚还抛回家

有您在身边

有辣溜豆腐就会幸福啦

也能把精力都用在去写自己想要的东西

实现理想

才会觉得自己伟大

 

我只有把幸福实现了

才会有姑娘爱上我

像娘一样

恬静又豁达

假装一个城里人

我只能找一个姑娘

假装一切跟所有人一样练达

所以到现在我都没能成家

 

我的小伙伴

是我的情感和童话的枝干

再不去装大象糊弄人家

日子过得不顺心

就该说实话

 

他娘笑了

没再提这事情

只是摸着他的头说

孩子

你已经长大

人活着就是为了幸福

鞋合不合适

你自己最清楚

别人怎么说

也不知道个啥

别听我瞎说

也别听别人不冷不热的话

自己做主

自己当家

 

那一天

娘俩说了比前所有一生还要多几倍的话

 

下

 

他娘虽然这样说

终究生活里又有了太幸福的盼头

一口气又开始一天天壮大

两个月后

竟然可以出院回家

 

山伢子

果然辞职和母亲一起回了家

 

辞职是在公司的大会上

老总当众宣布完山伢子晋升为总监

他就急急地跑上台

斩钉截铁地说了一番话

 

他说

谢谢领导的信任

也谢谢支持我的大家

但因为幸福才会成功

而不是因为成功才会幸福

 

当成功和幸福需要做一个抉择

我不像以前一样

现在会坚决选择幸福

所以我请辞这份工作

选择跟母亲一起回小山村的老家

 

因为我成年上大学以前

所有人都叫我山伢子

进了城

大家才叫我王晓夏

 

山伢子很幸福

有一个山沟里快老了的妈妈

有一个理想是去当作家

这让他能一直相信生活本身就是童话

 

所以我不想再做王晓夏

那个只有等着成功了才会幸福

勉强打起精神活着的王晓夏

 

他鞠了三个躬

给领导

也给大家

 

然后

所有人都站起来

欢送王晓夏离开

也欢送山伢子回家

 

而后来

山伢子在他的山沟里

如此幸福地和他娘过了一夏

然后就收到了一个姑娘的来信

看名字和清秀的字体

正是公司里最漂亮的一朵花

她说

想了三个月

这一辈子挑小伙子眼睛都挑花

直到山伢子辞职那天

才知道生活可以因为一个人

因为几句话而变得伟大

你比我大八岁

但我觉得你像我父亲那样高大

如果你愿意

我会嫁给那个回家的山伢子

和那个头也不回离开的王晓夏

 

山伢子的娘

看着照片里的姑娘

从此乐开了花

 

秋天到了

在漫山遍野的红叶里

那姑娘像仙女一样飞过来了

紧紧抱住了他

 

山伢子说

 

人生终将面对死亡的悬崖

所以此前和现在

不是经过

而是到达

你即便受不了贫困而离开

我也会因为今天的幸福而感激你一生

不会再奢求其它

 

那姑娘说

我要是做的辣溜豆腐

一辈子都没有超过咱妈妈

你什么时候赶我走

我就什么时候回老家

 

错河

2019年5月8日

致敬母亲节

注：背景曲《追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