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NA:
在我遇到你的第五个年头,反而觉得有些轻松。
也许一个人只要经过长期的训练,其实没有什么不可以忍受,正如你越来越遥远的身影。也许我早就知道,她从来没有和我有过亲近的时候。这四年里,我没有过任何一种情人的温存,我想这可能源于四年前和你的一面,这几乎是毁灭性的,尽管在清华的晗亭端坐于你面前的时候,我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沉着,荷塘周边草虫的鸣响在那一刻如此清晰,在此时听到之前,它们可能根本就不曾叫过,乍听的时候,我便仿佛知道这鸣叫声中,夹杂着一种嘲弄。那一天一定是有月色的,因为天色已深,而你的面容却能见得很清朗,是的,在云团背后一定有恍惚的月色,否则我是无法记住对面你那遥远的面容的,有多遥远,我那时说不清。四年后的北京,有月色的时候便都是朦胧的,据说是因城市大气的恶化或者你的离去。
这几年中,我象布道者一样在向对这件事有兴致的人说道:“你知道怎样判断你真的爱上一个人了吗?在正统的学术中,我们都在否定天堂,但是有一天在你同样地对着天空与星际的边缘,对着无垠的空洞的时刻,你见到一个人,那一刻天堂的大门在你最不经意的一片荷叶边打开了,天使的笑容绽放在你面前,她伸出了手掌,离你很近很近……”每说到这个时候,我会顿一顿,然后接着说:“无论如何,你是不是应当倾尽全力去抓住她呢?”你走了,在你走之后,在那一天之后的第五年,我依然在这样说。
这一年你九月离开的时候,北大四年,清华五年,我已经工作了一年,在你走的前两天,接到你的寻呼的时候,我几乎疯狂地从车与人群的洪水中向办公室里赶,我还记得上司在我进门的时候就急于安排新工作给我,因为在他看来,在投靠这家律师事务所的年轻人中,我除了工作几乎连睡觉都没有太多兴致。他有点吃惊,我竟然没有一丝委婉地表明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里的一年,我已经开始学会温顺,而他也习惯了北京年轻人的温顺。当我意识到你的声音即将传来,我又一次地比任何时候都沉着地拿起了电话。
对一个将要离开中国的人能说些什么呢?有四年的时间她就在隔壁的学校,而我却没能把话直接说给她,而是在心底和一个名字在对话,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但是该听的,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有必要听。
“以残存的微笑/候你迟暮地归去/挥手的瞬刹/夜跌落你的眼底/拥你/和沉默的记忆/心再跳的时候/你的发迹悬凝着我所有颤抖的言语/不敢放你手去/拂落桂树上将要绽放的传奇。”记得我说:“你就要走了,这是我写的东西里的一节,把这节《月夜》送给你,国内的环境不好,在国外立住脚跟后,度假到中国的时候,别忘记这里将落的阳光所面对过的月色,即使她不够清晰。”我今生听到你的最后一句话是在那之后你所说的:“谢谢,再见。”
简洁的话语有时候对你最有吸引力,即使有力的行动也不能起到相同的效果。我知道提起我这人,你有的只是压力。你曾经故意问我,你找我来做什么呢?我那时极其庄严的说:“我并不欣赏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日子,你知道我是一个穷小子,我还没有这样的权利,我现在只想向你要求一种见你的合理性,哪怕一个月甚至一年一次…..”我接着说:“我希望通过这样的合理性来保留一种权利……”后面的话我没有说起。你没能答应,并且回答说:“世界是虚无的,我们无法相信我们的任何一个判断。”即使为了抗议你的矜持,我在你的楼下独自坐了一整夜等你在天明的时候会有所转变,我所能得到的肯定性的答案不过维持了将近两个小时,你清晨见到我木然的站立的时候,在一种胁迫下你答应了,两个小时之后你觉得你受到的胁迫足以打破你本来恬静的生活,于是选择了拂袖而去,而我居然还郑重的向你提示,气愤过后会不会否定已经答应的合理性,于是“现在就已经取消了”就必然成为任何一个女子都应当有的回答。而我居然也把你的每一句话都依然看成是最认真的回答,几年后,才开始怀疑那句话出于一个女子时可能有的别的释义。
后来你听到了关于我的传说:我在一个月后留下一本哲学提纲,然后跳楼而去,三个月住在医院里,然后又回到北大读书,并得了一个名号“94年度北大第一人”不是因为才华,而是这所疯子云集的学校里,做出跳楼卧轨等优美姿势的人,只有我又活着回到校园里了。这中间许多的细节可能和传说有些出入,已经四年了,我不想解释更多。
在我昏迷的时候,母亲曾经听到我说过:“我希望通过这样的合理性来保留一种权利,有一天,我想娶你。”她知道她儿子肯定是迷上哪个女子了,他可是一直是爱学习的好孩子,现在这个样子,甚至神志都不清醒了,她后来对这个女子一直表示敬畏,因为在她看来,她儿子是最好的,她儿子喜欢的女子也一定是最好的,但她没有任何闲暇来考虑那个女子,因为她儿子显然病的很重。我想这个事件虽然在下一年平息了,但无疑在你看来,又是一种胁迫。
还好,我再也没有去找过你,后来每一年都会发一封信给你,告诉你如果可能,今年我想你有时间的话,可能某时在某地我可能在那里,你愿意的话可以接着讨论我们第一次见的时候就说起过的关于疯子《哈姆雷特》的故事。于是,每一年我都可以见你一面,我后来知道你隐约有了一个男友,所以每一次都会带上你我都认识的人去会面。从我重新回到北大起,你也许没有注意到,我已经从豪放派变得婉约多了。据说,历史上只有一个半英雄,一个是项羽,自古英雄为红颜战死者无数,唯他一人让红颜为其倾命。另外半个是关羽,曹操送美女无数,此人坐怀不乱,算是半个英雄,既然落魄如此,再以英雄作态,显然已不合时宜。自尊被自己撕毁的人,除了重新整理破碎的镜象,在此之前,无能为力。
你走了之后,有时候我甚至真的觉得自己很轻松了,因为那一双手在我所不能看到的地方,我或许可以怀疑她是否存在过。
然而99年,第六个年头的时候,我在落叶纷繁的时节,似乎一些被悬挂在树的高处的细小枝节,用来遮掩天际的空洞的许多物事,都无奈的跌落了,它们终将是要落于尘土而化为虚无的,在那片荷塘之前,抑郁的朱自清曾经写过《荷塘月色》,这几年,我曾经在每个季节都在那里徘徊过,这一次再去的时候,心想人间的事均是如此简洁,何必太多文字记述原来的景物呢?“梦半回船一夜短,晗亭正对两重天。荷花落处千心锁,柳月才说露水寒。”我试图用简洁的方式去理解我所面对的一切,于是笑说这几句足以说明荷塘的月色了,于是把这几句命名《月色荷塘》。
面对你之于虚无的解说,我想起这个时节是你的生日,我于是又一次想起,这些年来你已经取消,但事实上默认的每一年可以见一次的合理性。于是通过网络去见一面,便成了我首要的事情。这一次,我没那么幸运,因为打听到的你的信箱的地址是错误的。于是在新浪的聊天室里,我从九月末一直开始等待合理的一面。
每个星期五的时候我都会通宵混迹在网络中,为了度过这些时间,我开始和网络中的人讨论悲剧,这一次不是关于疯子《哈姆雷特》而是《侠义诗人西哈诺》,那个关于每个星期五去为修道的表妹讲述人间的故事。据说这作品写于19世纪末。这样的等待在继续着,有时候我怀疑自己很适合在这样的世界中生存,因为在这样最开放地面对世界的时候,世界仅仅意味着一面镜子,会有来自于任何地方的各种声音不断的变化,也引起你不断的变化,于是你想知道自己真正要做的事情是什么,或者说,你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很感激那时你和我都认识的“天色已晚”,他了解你,也了解我,他花了很长时间,见我等的辛苦,大约有两个月左右,让我相信这个天色已晚便是你,或许是他学你的语气太象了,我在最后确信的时刻,居然向他求婚:“北大的鸣鹤园有一株枯树,它被腾缠绕着,除了冬天,它以满身枝叶的繁荣来给路过的人以希望,只有在冬天里,它才伸展开最真实的枝干,在寒风里开始最真实的怒号。那是我的墓碑,你愿意把我的名字和你的名字刻写在一块墓碑上吗?在心与心之间,眼与眼之间,生与死之间,虚无与置疑之间,最后做出婚姻这一赌博性的行动决定,你愿意结束并开始所有置疑吗?”他沉吟许久,终于说道:“如果你一定要一个肯定的答案,那么在来生。”他知道我听到这句话所面临的境况,但他实在认为我等得太久了,而不得不代人说出这个几乎是最完美的答案,他知道只有这样果决的回答才能让我彻底开始自己的生活,他甚至在那之后还给我打来电话说,你电话转告他,要他关心下我,不要太伤心。
我是从那一天起,才确认你到底离我有多遥远,只有一生的时间而已,这已经足够了,我能知道它,比任何希望和幻想的支持更重要。我第二天便提前去了四川出差,在那里我喝了大约相当于今生能喝的酒的1/3,用了10天时间。接着,又在北京等着在网络中熬过这个世纪。
新年过去了,我接着想等到旧历的春节来结束等待的生活,在新年刚过,天色已晚便迫不及待地告诉我事情的真相,他本以为我会愤怒,但却发觉我很感激他,我想其实面对他给的答案,我相信从天色已晚嘴里说出来和从你嘴里说出来并不重要,我已经知道了一个事实,这足够了。我想我只是在熬过这个世纪而已,新的世纪来临的时候,又有谁能知道发生什么呢?我们习惯了在自己的头前挂一串香蕉做为希望来追逐它,并以此完成连我们都觉得漫长的过程,对我而言,丢了一串香蕉,但是没有丢掉路途。
没有丢掉所有人都觉得有些漫长的路途,这样的时代里,在2字开头的纪元里,所有累积的颓废有谁能保证不在新的世纪爆发呢?或许在这个时代,正如以往任何一个时代一样,中国人都在被挂着的香蕉引导着路途。只是有的人悬挂的是信仰,最后变成谎言,有的人悬挂的是爱情,最后变成的是等待。当一切被意识到最后真相的时刻,新的置疑也许会果决的重新开始。
2000年的年初,在遇到你的第六年即将过去的时候,我写了一个东西,希望寄给你:
《晗亭祭》
夫天地沦落,而后江河错纵,欲于峰起兀突之间寻情寻性,而致无争无梦。虽不知何日归行东海,亦有所激越,有所柔默。故镜云月而舞霜离,鉴烟星而唱露合,然眼不泪悲,心不情喜,唯洞悉千古之感惑,清透百代之笙歌,而知生死之距,吾存步几何焉。
常于晗亭感念君玄音笑对,无情恸之慰,无花痕之怜。蒙郁之心有所鸣升,有所沉远;况离之悦飘叙于寂古之间,溢扬于日落云起之处。时年吾二十岁矣,烟峰霸世之念既盛,而命力难为;盖天席地之意气狂放,而心绪滞涩。君疑喜眉间,未待荷叶尽张,自断泥水之缘。
而今君已落影天涯,他年之惶惑亦土解水和,吾六载以来耕牧乡里,云鹤此生之意更决。天音响回空,直作子期归梦。雪密难缝日月,雨急不织天地。
今日焚琴人间,君不曾知,错河无梦,故作此祭文。
错河
2000,3,3 (发表与<北大情书>)
(后记:此信并未发出,直到2000年九月,第七个年头,一个新的落叶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