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梦中的小毛驴

人生是一次旅行，这个说法有点意思。尽管有人说，这是一次苦旅。

我喜欢旅行。世界这么大，我想去走走。

旅行与旅游，区别就在两个字上：一个“行”字、一个“游”字。

我喜欢旅行，看重的，就是这个“行”字。

旅游，原本是个浪漫的事。但在中国，一提到旅游，我就头大。

这不能怪中国人爱扎堆。多么不容易地等来那个“长假”，倘不出去，便很难请下一周的假期。

旅游在中国，就变成了受罪的代名词。这个受罪，不光是花冤枉钱，而在于风景看了什么，记不住，记住的惟有人——人山人海，人头攒动。

有个网友，编了个段子——

“十一”长假去旅游，走到半路堵成狗。

有缘千里来相会，上个厕所要排队。

你要实在憋不住，记得带上纸尿裤。

景区人山加人海，动物看得都想吐。

个子高的看脑袋，个子低的看屁股。

段子很形象，但表述的基本是自驾游者。

其实，在咱们中国，旅游基本是旅行社的事。把钱交给旅行社，也就相当于把自己交给了他们。他们管吃管住管景区，你只要带上腿、带上眼睛就够了。

腿是跟着他们跑，马不停蹄；眼睛则用来欣赏他们指定的风景，目不暇接。一天下来，基本上会让你的腿迈不动，你的眼睁不开。结果就是：倒头便睡。次日，天未放亮，便被叫醒，要求快速下楼集合，奔赴下一个景点。如此周而复始，搞得人困马乏，没有几个还头脑清醒地记得，这一趟旅游究竟游了哪些地方，看了些什么景致。至多，许多年之后，这些旅游者会对人们说，他曾去过某个地方。

我自己也曾跟过旅行社去旅游。至今记得一个自称姓“神”，要我们叫他“神导”的导游。这家伙的确是个“神导”。他会说话，巧舌如簧；会调侃，荤段子张口就来，把满车厢的人弄得前仰后合。最神的，还是他把本地几块钱一包的香烟，50块钱卖给我们时，我们的人竟然帮他说话，说他这么尽职尽责。纷纷掏钱买烟。

路过一棵树，他说这棵树像什么啊？是不是像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大家说，像！太像了！有人竟说，简直神了！他说，这是一棵恩爱树。想夫妻恩爱的赶紧许愿、拍照。所有的游客都对着那棵树许愿、拍照。女性游客还双手合十，默然祈祷。不知道这棵树让她们想到了什么？又能给她们带来什么？那不过是一棵普通的树，随便走进哪个小树林都可以见到这样的树：一棵树与另一棵紧挨的树长到了一起，胶合了起来。

见到一块石头，他说这块石头像什么？像赑屃吗？大家说，像，太像了！他说，赶紧摸摸啊！大家说，怎么摸啊？他说，你们照我说的一起摸：“摸摸赑屃的头，一辈子不发愁；摸摸赑屃的腚，一辈子不生病；摸摸赑屃的腰，好运就来到；拍拍赑屃的背，一辈子不受累。从头摸到尾，一辈子不后悔。”

觉得好玩，我也摸了。可愁没少发，病没少生，至于好运，至今好像也未来到。

倒是那块被无数游客摸得油光水亮的石头，我至今未忘。

最难忘的，是接下来的这一块石头。“这块石头像什么？”神导又提神问了。这回他故弄玄虚，让我们自己猜。有人猜像猪，有人猜像龙，有人猜像龟，有人猜像人。神导笑了，说：“都错了！像口棺材。”大家立马应声附和道：“像，太像了！”神导说，这块棺材石灵验极了，每个摸过它的人要么升官、要么发财，要么又升官又发财。如果有人已经当了官，已经发了财，还要不要摸呢？要！因为，当了官的还想当更大的官，发了财的还想发更大的财。人的欲望无穷尽矣。

所有的人都冲过去，一脸庄严地摸来摸去，摸去摸来，然后，再从前摸到后，从上摸到下。有人索性将身体扑上去，似乎要将这块棺材石的运气、灵气、福气全他一人占着。

这样的旅游，我前后共有三次。之后，我再也不跟他们去旅游了。我知道，那不是旅游，不是我要的旅游。我们这些所谓的游客，尽管是导游们的衣食父母，可他们对我们，分毫的儿女情分都未尽，却将我们视作一帮傻子。没错，我们的确就是一帮傻子。导游走，我们走；导游停，我们停；导游说，这块石头像人，我们就说像人；导游说，这块石头像鬼，我们就说，像鬼，像极了鬼！

三次旅游，我只记下了一棵树和两块石头。神导结束他的导游时，才告诉我们，他的名字叫“神经病”。也就是说，这次旅游，陪伴我们的是一个神经病人。当然，这句话也可以这么说，一个神经病带着一帮神经病。

三次旅游，又苦又累，真真是花钱找罪受。关键是，什么也没看到。从此我是再也不愿旅游了，再也不愿跟团旅游了。但我不会就此停下看世界的脚步。我知道接下来我该一个人上路了。这样说并不意味我反对人们旅游，我只是希望人们不要参加这种中国式的旅游。中国式的旅游，极易把人弄成傻子，如果再跟上一个神经病导游，旅游者则极易被搞成神经病。所以我曾建议旅行社改名——叫旅行社不妥，应该叫旅游社。

但旅行社至今未改名称，且旅游火爆。国人国内游不过瘾，去国外游。我很惊叹中国游客有钱。他们不只是旅游，不只是看看人家的好风景，他们还要暴买人家的商品，据说，连日本的马桶盖也往回买。我无意将旅游、将购买日本货与爱国主义挂钩，尽管反对的声音颇为高涨。有人对我说，凡是反对、甚至辱骂去日本旅游，购买日本货的中国人，都是穷人，都是去不了日本旅游，无法购买日本货的中国人。这话听起来有些别扭。依照此人逻辑，去日本旅游，购买日本货的，都是有钱的中国人。有钱的中国人就可以想去哪去哪，想买谁的货就买谁的货？不去日本旅游，不买日本货的人，就都是穷人？

照这位仁兄的逻辑，我也是穷人。我也是去不了日本旅游，买不了日本货的中国穷人。但我并不怕做穷人。可要说我连去日本的旅资也拿不出，那是假话。可是，我非常不想去日本。我并不是一个狭隘的爱国主义者。但我知道，爱国，意味着什么。我总说服不了自己——我实在找不到一个去日本的合符情理的理由。没有了这样的理由，看见别人去，我也像对待自己一样，觉得不可理喻。

至少，就目前日本领导人的对华姿态，我就不想去，不能去。

说到政治，尤其日本这个话题，对中国人来说，的确有些过于沉重，我则是常常感到气愤。所以，我们还是说中国人的旅游。

中国人去日本旅游，除了暴买日货，不知他们都看了些什么景致？都说日本人的素质不错，这些旅游者归来后是否提高了自身素质？如果去日本旅游，一如国内旅游，只是跟在导游屁股后头马不停蹄，走马观花，听凭导游指鹿为马，那这样的日本游，就同国内游一样，没啥意思了。不同的不过是，在国内游，可以告诉人家他去过某个地方；在国外游，则可以告诉人家他去过某个国家。

旅游的确需要钱。中国人有钱，全世界都知道。中国人满世界跑，满世界跑的都是中国人。这是好事。好就好在扬了我们中国人的名。中国要让全世界知道，中国人不贫穷了，不是“东亚病夫”了。中国人可以满世界玩了，顺便还可以买日本马桶盖之类的外国商品。全世界的人都想赚中国人的钱，因为中国人花钱大方。中国有个伟人，他说中国应当对人类有较大的贡献。今天的中国人做到了。但我并不欢欣，而且还有点痛苦。此话怎讲？外国人期待我们去旅游，去购物，于是我们去了，而且去了许多，吃喝拉撒的钱都不算，还买他们的东西。可他们却糟蹋我们，说我们没素质，不文明，粗俗。就差没骂我们随地大小便了。你说你说，这些外国佬咋都这副德行呢？哪有这么做人的呢？咱们冒着不爱国的风险，花大把大把的银子买他们的东西，一句感谢的人话都没有，还骂我们没素质、不文明？岂有此理！简直就是欺人太甚。

中国人就是好，挨了骂也不计较，照去不误。结果还是挨骂，还是照去不误。

旅游，原本浪漫的事，快乐的事，一到中国人这里，浪漫没了，快乐没了，仅剩下沉重这两个字。这令我无法欢欣，令我内心痛苦。弄得我再也不愿跟旅行社去旅游了，弄得我一提到旅游这两个字就神经过敏。从此，我爱上了一个人的旅行，一个人在国内的旅行。一个人说走就走。名山大川，我不去，人多的地方，我不去，我只去小地方、穷地方、荒凉、偏僻、无人问津的地方。那样的地方没有星级宾馆，吃的、住的都极其简陋、简单、寒伧。人也不光鲜。但我喜欢这样的地方，喜欢这样的人。我知道，这也是中国。只不过这一部分的中国，不为另外一些人所熟悉、所乐见罢了。

但我喜欢这一部分的中国，因为它真实，它朴实，它有人情味。

这一部分的中国人不会张口闭口地说他爱国。他们无钱去日本，去韩国，去世界其它国家旅游，自然也就没机会买日本的马桶盖、韩国的化妆品。我在那家小旅馆住了一周，这家旅馆的主人是个中年人，我问他有了钱想干什么？他说，他想给教娃娃读书的老师发奖金。谁教的好，他就奖励谁。末了，他说，当然书读得好的娃，也要奖。娃读书读得太苦了。

我说，就没想过旅游的事？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啊！他笑着回了我一句：“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

我走的那天，他请我喝酒。他喝了许多酒，却一句话也不说。他不说，我也不说。

下午，他开着他家的摩托车送我下山。到了车站，他才开口说话。他说，人干了坏事，只要他承认，我们就能原谅他。如果他干了坏事，还死不认错，我们就绝不能跟这种人做朋友。他问我，去过日本吗？我说，没有。他说，等他们真心认错了，他才会去日本。我说，为什么非要去日本？他说，邻居，而且是伤害过我们的邻居。“我想，我们这代人应该去这个邻居家看一看。但眼下，我不会去。”说这话时，他的眼睛并未看着我。

我在旅游时，认识了“神导”那样的神经病，也认识了一群神经病。我在旅行时，认识了像开小旅馆这样的中国人。前者有钱，但他们却把自己的人生交给“神导”那样的人支配，完完全全没有了自我的存在。

后者，有的摆脱了贫穷，可依然不是很有钱；有的依旧深陷贫穷，而且是我们想象不到的贫穷。可他们却有明确的人生目标，他们乐观地活着，深信命运终会改变。

我立志要做一个旅行者，就是想把自己的命运交由自己支配、调遣、安排。我不愿将自己的命运随便地交给某一个人，比如“神导”那样的人。我凭什么要听他的？他说那块石头像什么，我就该跟着他说像什么？他的眼睛如果能够代替我的眼睛，那我还要眼睛做什么？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还做我这个人干什么？我还要脑瓜子干什么？

一个旅行者的快乐与自由，是一个旅游者压根想象不出的，尤其是我们中国的旅游者。

当我一个人独行于这片天地之间时，我会想起一个叫三毛的台湾女人。我总觉得，在所有的文人中，独她堪称一个孤独的行者。而一个孤独的行者，注定是一个不在意家园和安逸的流浪者。一九九一年一月四日，当流浪者三毛在浴室自缢身亡时，我并不感到惊诧，尽管我很痛心。以这样一种方式来作别人生，对一个流浪者而言，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所以，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词来——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流浪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

为了山涧轻流的小溪

为了宽阔的草原

流浪远方流浪

还有还有

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

其实，三毛对词中的橄榄树被篡改并不认同，她的原词是“小毛驴”——为了梦中的小毛驴小毛驴。

对一个流浪的人来说，她梦中的“小毛驴”一定比橄榄树，更为可爱，也更有意义。

实际上，托尔斯泰在死亡即将到来时依然选择逃亡，那是为了什么呢？自由！对，一定是自由！三毛不就是这样自由的人吗？连死亡也是自由的。所以，在我眼里，在我心中，旅行者是自由的，他与流浪者唯一的区别仅在于：后者可以永远地在路上，而前者则需要回来。即使回来，做一个旅行者，也是快乐的、自由的。因为在梦里，我也有一头“小毛驴”。

                                             二〇一六年十月十日，雨谷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