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走一步
(2016-08-07 15:14:43)分类: 原创 |
老实交待,同大家一样,我也没有想过要先于父母而逝。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想法?这样的想法是否意味着荒唐?
不!这种想法很简单:倘使我们死在了父母的前面,我们就会把自己仅有的一点所谓财产,要么全部留给他们,让他们的晚年过得更好些;要么给他们一半,另一半给我们的另一个女人。
悲哀得令我直想掉泪的是,我却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同所有人一样,我也认为,父母总会先于我们而去,这是自然规律,几乎是天经地义。所以,人活一辈子,无论是富人还是穷人,都会把他们的财产留给自己的子女,即便他们的父母仍然健在,也较少有人会把自己财产的一半给父母。事实上,就连分一点点的想法都没有,莫要说分一半了。好像只有父母给儿女的义务,而儿女没有给父母的义务。
中国传统文化里的“百善孝为先”、“夫孝,德之本也”,强调的都是一个孝字。而孝字,狭义上理解其实就是善事父母。我时常问自己:我为什么活着?这个问题会有许多个答案。但我相信,所有的答案里头必有这样一个:为着孩子!“为着孩子”听起来冠冕堂皇,可我们活着,难道不是为了报恩生养我们的那两个人的吗?我们口口声声说“尊老爱幼”,为什么我们的头脑里只有幼,没有老?何况那个幼早已不幼了。他们早就成家立业了,独自生活了。“为着孩子”,与“孝”无关,也与“德之本也”无关。依我对孝的狭义上的理解,我坚持认为,孝是下对上,而上对下,则是一种本能的爱。
别小看了这爱字,它比孝字起作用。我们爱孩子爱得惊天地泣鬼神,可我们孝父母也孝得惊天地泣鬼神吗?即便我们死在父母之前,我们把生养我们的人扔在了世间,我们也不会牵挂;我们牵挂的,永远是我们生养的那个人,或那几个人。
所以,当我读到果戈里的遗嘱时,我哭了。
我遗嘱我死后的版税收入归我母亲和姐妹所有,但这要在与穷人分享的前提下。不管我的亲人们如何贫寒,她们永远会记住,在世上还有比她们更贫寒的人。她们只能接济那些真正想改变生活、努力上进的穷人。为此,她们应深入了解每个穷人的情况,只有在情况完全了解之后才能提供经济支持。这些钱来之不易,不能随便把它们扔到天空中。我的全部不动产,早就奉送给了我母亲,如果十五年前作出的确认这所别墅归属的文件还显得不够明确,那么我在此重申一次,以便今后无人敢与我母亲争夺其所有权。请母亲和姐妹在我死后重读我近三年来给她们写的信,特别不要遗漏那些看来仅仅涉及家业的信件:信中很多内容在我死后能够理解得更清楚。……
果戈里是俄罗斯小说创作的领路人。1845年,只有36岁的果戈里忽然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趁头脑还清醒”,立下这篇很长的遗嘱。而距他真正的死亡,提前了整七年。
只能说,果戈里是个好儿子,这是儿子对母亲最大的孝,最深的爱。只能说,果戈里的母亲不幸之中有幸——她失去了一个好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但她应该为有这样的儿子自豪、骄傲!
果戈里死得早,死得早有什么不好呢?能把自己赚来的财产留给自己的母亲安享人生、安度晚年,早一点死实在要算是人生的一种幸福啊!俄国人可能没有我们这么多关乎孝道的说教,但俄国人做出的事情却直让我们中国人汗颜。中国人讲了那么多孝故事,不及果戈里做了这一件事。在我看来,果戈里是最有福的人——死在他母亲之前,尽了一个人子应尽的孝道。
像果戈里这样幸福的男人,在俄罗斯并非独此一个。下面我要说的这个人,在中国,他比果戈里的名气还响、还大,他叫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奥斯特洛夫斯基。如果你觉得这名字拗口,还不是那么熟悉,那么,我说他的作品《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你就会锐叫一声:“啊?是他啊!”没错,正是他。小说主人公保尔•柯察金在家乡烈士墓前的那段独白:“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愧疚。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已把自己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解放而奋斗。”几乎耳熟能详。在我热血沸腾的年纪,当然,也是懵懂的年纪,我曾把这段话抄录下来,作为自己的座右铭。法国作家司汤达说过,一个人在踏进社会时,应该准备若干条格言,作为处世指南。可在我那个年纪,我只准备了保尔•柯察金的这一条格言,而且不是作为处世指南。当然,说是自己的座右铭,也不确切。确切地说,我是把他作为我人生的一个奋斗目标、一个前进方向,甚至想象着我人生的样子就该这个样子。但过了那个沸腾的年纪,懵懂的年纪,尽管我依然欣赏这段文字,可我知道,“解放全人类”不是我的事。
奥斯特洛夫斯基在临死的时候,并没有再次说出他在作品中说出的豪言壮语。一九三六年末,奥斯特洛夫斯基病情恶化。当他预感到死神即将来临时,他把妻子唤到床前,说:
我现在要对你说的,恐怕是我最后几句能够说得连贯的话了……我这一生过得不坏……一切都是自己争取到手的,什么都来之不易。我奋斗了一生。你也知道,我从没有被困难压倒过……不要荒废学业,没有文化,你成长不了。要想着我们的母亲。两位老人为我们牵挂了一辈子……我们欠他们的实在太多了……而没有来得及报答他们。你要好好孝敬妈妈……
说到这里,昏迷了过去,苏醒过来,问——
我哼哼了吗?
没有。
你瞧!死神走近了我,但我没有向他屈服。
又一次昏迷了过去,再苏醒过来。再问:
我哼哼了吗?
没有。
这很好,这说明,死神奈何我不得。
又昏迷了过去,这回,他再也没有苏醒过来。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刚刚活过三十二岁的奥斯特洛夫斯基逝世于莫斯科寓所。
同果戈里一样,奥斯特洛夫斯基死在了他父母的前面。尽管奥斯特洛夫斯基在其遗言中并没有提到财产的事,但他断断续续之中三次提及母亲和两位老人,依然令人为之动容。“要想着我们的母亲”、“两位老人为我们牵挂了一辈子……我们欠他们的实在太多了……而没有来得及报答他们。”最后一句话依然是妈妈——“你要好好孝敬妈妈……”
奥斯特洛夫斯基死得比果戈里还早,死得早有什么不好呢?能把自己赚来的财产留给自己的母亲安享人生、安度晚年,做一个这样的儿子,才真正堪称是一个好儿子,用我们中国人的话说,这才是孝子,真正的孝子!在我眼里,做一个这样的儿子,他乃是人世间最幸福的男人。
果戈里是这样的一个最幸福的男人,奥斯特洛夫斯基也是。他们的母亲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母亲。
全世界的人都热爱自己的母亲,只不过他们没有我们这么爱说教。我们的传统文化足够强大的了,即便当下,我们仍旧把尊老敬老挂在嘴上。但是,说得最多、说得最动听,往往做得最少,做得最差。俄罗斯人对母亲的爱,一如他们对祖国的爱。他们不喜欢说教,他们只用切实的行动去做。果戈里这么做了,奥斯特洛夫斯基这么做了。他们的行为无疑影响到了俄罗斯作家,也影响到了俄罗斯民众。
苏联时期有一个著名导演、编剧、演员、作家,他叫瓦西里•马卡罗维奇•舒克申(1929-1974),写过一篇很有名的小说《红莓》,主人公叶戈尔在临死的时候还不忘尽人子之孝:
叶戈尔静静地从对面走来,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扶住一棵棵白桦树……扶过的白桦树上留下鲜红的血迹……“钱……”叶戈尔用尽最后力气说,“在我上衣里……你和妈妈分……”一滴泪珠从叶戈尔紧闭的眼皮下滚了下来,颤动着,挂在他耳边,最后滴下,落在草地上。叶戈尔死了。他躺在那儿。这个俄罗斯农民,他躺在家乡的原野上,躺在离家不远的地方……他躺在那儿,脸颊挨着地,仿佛在听着什么,听着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就像他在童年时紧贴着电线杆一样。柳芭扑在他怀里,低声地,凄惨地哀号着。
叶戈尔是个农民,死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柳芭是他的妻子吧?他要她把他上衣口袋里的钱拿出来,“你和妈妈分……”叶戈尔的泪珠从紧闭的眼皮底下滚了下来,这泪珠是留恋着生、还是留恋着妻子?抑或,因为他看不见妈妈了?
这个俄罗斯的农民,在他临死的时候,他想到了两个女人:一个是妻子,一个是妈妈。他没有果戈里那么多的财产,他没有奥斯特洛夫斯基那样的名声,但这个俄国农民却同果戈里、奥斯特洛夫斯基一样,那么伟大、那么可爱、那么可敬、那么幸福。他们都在死亡来临时,灵魂突然大放异彩!
2000年4月19日,下午4时,我的母亲离开了人世,去往另一个世界。3年后,我的父亲也随了母亲而去。他们都没有给我留下一分钱的财产。他们给了我生命,我还要什么呢?什么样的财产能比得上人的生命?当然,如果他们真给我留下一笔财产,我不知道,那会在我的精神与肉体上成为多么沉重的负荷。因为,对我来说,那是不劳而获,即使是从亲人那里得来的也不光彩。我已经完全有能力养活自己了,我不需要过多的钱财。对我而言,生命就是活命,活命就是一口饭。而这口饭任何时候都要自己去挣,去赚。自打我生下来,我活命的那口饭都是父母给的。长大了之后,我就得自食其力,也必须自食其力了。自食其力是最低要求。因为,养我的人老了,不能再继续劳作挣饭吃了,这个时候,我就该养他们了。但是,当我慢慢地有能力去养他们时,他们却不要我养了。
当我接触到果戈里、接触到奥斯特洛夫斯基、接触到舒克申笔下的那个俄国农民叶戈尔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我活得太久了。我觉悟得太迟了。我的灵魂难道不及一个俄国农民的灵魂吗?我不需要我的灵魂大放异彩,我只需要我的灵魂跳出来,能让我意识到:一个不能尽人子之孝的人,他不配做人!我们都是父母的“遗产”,如果我们再接受父母遗留给我们的财产,并靠这笔财产风光地活着,那只能是一种耻辱!
幼年丧父(或母)、中年丧妻(或夫)、老年丧子(或女),一向被视作人生三大不幸。一个年幼的孩子丧失父母,的确是人生里头极不幸的事。但中年丧妻或丧夫的人,则未必如我们想象的那般不幸。在一些功成名就,或小有财富的男人那里,中年丧妻可能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至于老年丧子,我依然认为值得商榷。如果是果戈里、奥斯特洛夫斯基那样的儿子,死在父母之前,固然会令父母伤心,可这早丧的儿子毕竟还能给他们的父母留点遗产,让晚年的父母活得更好一些。人总是要死的。活得有意义,没那么容易,可死得有意义,我从果戈里、奥斯特洛夫斯基身上找到了。可惜,尽管找到了,我却不能付诸实施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总被我们看的太悲苦了。殊不知,黄泉路上无老少。生命不过就是早一步、晚一步的事。早一步,未必就是苦,晚一步,也未必就是福。如果给我重新选择的机会,我会在父母健在时,对他们说一声:“父亲、母亲!允许我先走一步!”
先走一步,我想尽果戈里那样的孝道。最不济,我也想做个叶戈尔,把我口袋里仅有的一点钱留给我的母亲和我的父亲,当然,还有我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