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退一步
(2016-03-09 19:43:49)| 分类: 原创 |
中国人偏爱男孩,理由只有一个:传宗接代。就连我们的亚圣孟子也认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将传宗接代上升到“没有儿子,便绝断了祖先的祭祀”这般的高度,大约也只有圣人能做到。
高度不仅有了,还视为最大!看上去这是男人的光荣,实际是叫男人不好活命。通俗地讲,这个担子太重——怎么着也不能在你手里绝断了祖先的祭祀!这就意味着,你必须让你老婆给你生下个儿子。否则,你便大不孝!
所以,在中国,老一辈人中一连生下“八仙女”后依然还要生的,大有人在。为什么呢?就为一个儿子。
到了我们这一代,大约是要让祖先们失望的了。不过,我相信祖先们大抵是能够体恤我们的。不是我们不想孝,而是国家不允许我们孝——只生一个孩子,谁能确保这一个就是儿子?多生一个不可以吗?可以!但前提是:你要丢掉饭碗。让祖先满意,我就得丢掉饭碗。可丢掉饭碗,我就要饿肚子。我是个农民的孩子,挨过饿,深知没有饭吃的滋味。多么艰难地混到这个饭碗,而且被大家称之为“铁饭碗”——在我姐姐看来,在机关里工作的人捧的都是“金饭碗”。我并不深爱自己的职位,我深爱的是自己手里捧着的饭碗。不管它是铁的还是金的,碗里的饭才是真的。
也就是说,我对祖先的不孝,是因为我怕丢了饭碗。当然,我也可以推卸责任,我也可以说,是政府让我不孝的。这话政府听了,可能不悦。但一定认为我的话又确实没错。
是的,是中国的计划生育政策的推行,才让中国的这一代男人绝断了祖先的祭祀,成了大不孝者。
我不否认,传宗接代需要男人,但仅有男人就可以了吗?男人可以传宗接代,女人不是同样可以传宗接代吗?二者本是缺一不可的事,怎么就把使命全给了男人了呢?怎么就可以明目张胆地忽略掉女人呢?难道在我们的文化体认里,女人们不能算作人?
我们都知道,甚至小孩子们都知道,男女平等。可许多司空见惯的事,只要你稍加思考,你就不难发现,男女并不平等,而且随处存在。明明传宗接代是男人和女人共同的事情,可在圣人的眼里却成了男人一己的事。难道女人在圣人眼里也不是人?圣人之言一出,中国的男人本事就大了,一些男人则飞扬跋扈得很,为何呢?圣人说了,传宗接代不但是他们男人的事,而且是大事。在这场男女大戏中,女人也实在不争气。不给他们生,看他们怎么传、怎么接?
在柏杨眼里,中国人是丑陋的。在我眼里,中国人则显得十分可笑。比如说,生了儿子,便认为有后了;生了女儿呢?谁也不敢吱声,至少不敢说“有后”的话。我常感到奇怪。奇怪啥呢?奇怪中国人的生儿育女观。这生儿育女观,不只可笑,还很可悲。比如,“养儿防老”。岂止“有后”,还能“防老”呢!你看养儿的好处何其多矣!我说,我们可笑复可悲,就在于我们不是把自己的养老交给自己,而是把养老交给儿女。其实,这世间只有养儿女的老人,少有养父母的儿女。即使养,也必“百日床前无孝子”。有人一定反感我这思想——天地良心,这哪是我的思想?这可是中国人几千年活下来的人生经验啊!反感我的人,我也能理解。不过,生命短暂,要不了多久,你就会看到你自己的处境和你的孩子们的表现了。
一如我们必选择婚姻一样,我们也不得不选择孩子。但我之选择孩子,一不是为“有后”,二不是为“防老”。我对“有后”、“无后”看得极其淡然,甚至可有可无。至于“防老”,基本上是自己防自己的事,别把赌注押在任何一个人身上。
我这种思想,可能与这个世界过于残酷的现实有关。当然,也与中国人的经验认知有关。中国人的经验认知,是他们人生的体会,比较可信。比如他们说:“儿是冤孽女是愁”(一说儿是冤业女是债)。
这句经验之谈,之所以给我如此大的震动,就在于,至少还有一部分人是不看重、不相信“传宗接代”、“养儿防老”这般的观念的。事实上,我也说不清这其中的玄机。这方面,也许只有佛教才有发言权。而我对于佛教,仅略知皮毛,不能给这种经验之谈的人们一个宗教性的答复。也许,就世俗的人们而言,在领受了“儿是冤孽女是愁”的滋味后,固然不再对儿女抱有希望,可他们依然不能将这种行为升华到宗教的高度予以认知与理解。他们至多会想到,儿女不孝,跟自己没有教育好他们有关,也与他们自身的地位有关。
抛开宗教,就我的理解,我认为,“儿是冤孽女是愁”,足以正告我们,人类的生儿育女,远非我们想象的那么高大上,那么了不起!同时也正告我们,别对儿女抱有多大期望,他们可能是你的传后人,是你的“小棉袄”,也可能成为你的冤孽,你的愁苦。如果是后者,那么,你的期望多大,失望就有多大;你的爱有多深,你的伤害便有多深。不要以为,世间只有男女恋爱、婚姻的伤害。来自于子女对父母的伤害,也大有人在!而这种伤害,才是最致命的伤害。
因此,我一直很痛苦、很纠结:为何你最爱的人,付出最大、最多的人,却成了伤你最深、最重的人?
是他们不孝吗?是他们不明事理吗?是他们故意为之吗?好像都不是。但那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当人类无法回答这些问题时,他们就会求救于宗教。宗教认为,上一世我们亏欠过他们。那么,上一世他们和我们是什么关系?难道也是父母与子女的关系?既然是这样一种关系,为何在这一世要来伤害?如果,父母与子女这种一世报不了,下世接着报,岂不就成了“冤冤相报”?父母与子女岂不都成了冤家?谈什么疼爱?谈什么孝顺?如果我们深深疼爱的孩子,长达后会成为我们的冤家,我们的愁苦,这该是多么令人心惊肉跳的事啊!但在我们疼爱他们的时候,哪里知道他们是我们的冤家呢?哪里晓得前世里,我们亏欠过他们呢?事实上,前世的事,我们一丁点儿也记不起来了。到底我们亏欠过他们,还是他们亏欠过我们,谁说得清呢!上辈子我们若是做子女而亏欠过父母,那这一世我们就该做子女回报父母,才对。如果上辈子我们是做父母的,我们会亏欠子女吗?我们这辈子若不受子女待见,不受子女孝顺,甚至与子女成为冤家,成为债主,我愿意将其理解为,上辈子我们曾这样对待过自己的父母。
宗教是有益的,但我却不认可这样的说教。我最想看到的,不是这辈子的事留到下辈子报,而是一辈子的事一辈子清。也即现世现报。现世现报的好处,就在于能在活着时看得到,而转入下一世,实在让人难以信服。毕竟,相信宗教的人不是很多,更遑论来世了。
转世说,除劝人向善,更充满了精神慰藉。不消说,宗教的这种说词,即便有道理,可能也不是惟一的道理。
所幸,世间的父母与子女,无论有着怎样的冤孽与愁苦,都阻挡不了人们生儿育女的热情,也阻挡不了人们对子女的疼爱与呵护的情感。所以,我们不必担心人类会后继无人。
人类的确不必有此担心。但我却总放不下自己的这颗心。放不下,与传宗接代无关。放不下,乃是我对于人这种自称有思想、重感情的动物,愈来愈为之忧心。忧心什么呢?忧心他们总把感情放错了地方,更忧心他们的溺爱,和他们泛滥的情爱。放错了地方,你必爱错了人;溺爱的结果,常常是伤不起;泛滥的爱,则让人找不到真爱。
即便是我们的子女,我们究竟该给予他们多少爱,怎样的爱?我们对子女的付出,口口声声说不求回报,可当子女真不回报时,我们就大发雷霆,臭骂子女为“白眼狼”、“儿是冤孽女是愁”。
而子女呢?父母对他的爱,他又是怎样的一种理解?是做父母的理所当然,还是多此一举?“养儿方知父母恩”,养了儿的人真的就知道父母恩了?如果知道了,那世间还会有“儿是冤孽女是愁”这一说吗?许多人恰恰不是知了父母恩,而是“娶了媳妇忘了娘”。
我们该如何做父母?我们又该如何爱孩子?我们该如何做子女?做怎样的子女才能令父母满意?这些问题我们可能都想过,也可能谁都不去想。不是有必要无必要,而是想了也白想。因为,你想也那么做,不想也还是那么做。
我们早已是文明社会的人了,但我一直对这个文明社会有所质疑。不说别的,单单一个“儿是冤孽女是愁”、“娶了媳妇忘了娘”,这能算是文明社会的人吗?如果儿女与父母之间的关系乃是冤孽、乃是愁,试问,世间还有什么东西能令人信赖?如果娶了媳妇便将娘遗忘,那这种东西还能叫作人吗?换言之,人如果是这样的一种东西,他有资格讲高尚、讲文明吗?
没错,骨子里,我对我们这个文明社会总是缺少那么一点信任。生活在今天的我如此,生活于16世纪中叶的法国人文主义作家蒙田也如此。
蒙田曾跟随传教士深入亚马逊热带雨林的帕塔科部落传经布道。遗憾的是,当地人对他们的传经布道根本听不进去。
1560年,年仅10岁的查理九世接替英年早逝的哥哥弗朗西斯二世,登基成为法国瓦卢瓦王朝国王。消息传来,传教士觉得这倒是一个不错的传教机会,他们便邀请帕塔科这个原始部落的人前来参加加冕仪式。帕塔科部落派了一支由50名武士组成的队伍前往巴黎。加冕仪式一结束,蒙田便迫不及待地问帕塔科的武士们此行印象如何?没想到,帕塔科的武士们却提出了三个问题:第一个,大人为什么要听一个10岁小孩发号施令?第二个,穷人为什么要向富人缴纳财物?第三个,子女为什么要为死去的父母铺张办丧事?
暗自得意的蒙田不以为然地回答:“那个10岁小孩是国王,所有的人都得听他的话;穷人向富人租地借钱,理所当然要缴纳财物;只有将丧事办得豪华,父母的灵魂才能安息。”
蒙田的解释,更让帕塔科武士们疑惑不已:“这个小孩凭什么能当国王,他杀死过鳄鱼吗?富人的财产根本用不完,还要那么多做什么?父母在世时不好好对待,死了再补偿又有什么用?”
这回轮到蒙田疑惑不已了,甚至让蒙田觉得帕塔科的武士们太滑稽可笑了,但他还是礼貌地、耐心地告诉他们:“那个10岁小孩是已故国王的弟弟,只有他才有资格当国王;富人的财产都是自己的,不能白借给穷人;办丧事是子女报答父母的最后一次机会,多花点钱是应该的。”
听了蒙田的解释,帕塔科武士们的脸上浮出鄙夷之色,他们冷笑着说:“法国人不过如此,还不如我们呢。在我们那里,杀死鳄鱼最多的人才能当国王,富人会毫不吝啬地将财产分给穷人,父母活着时会得到子女最好的照顾。”
蒙田再也无话可说了,他懊恼不已地将帕塔科武士们的三个问题收录进自己的作品《随笔集》,至死也没有找到答案。
作为一个人文主义作家,蒙田找不到答案,完全能够理解。因为,不要说一个人文主义作家找不到,就是整个人类,在我看来,我们也很难找到,尽管我们找到过许多答案,包括现今正在实行的这些答案。
找不到,也不可怕,人类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找。但人类却不愿承认自己找不到。在一些人看来,若说找不到,那岂不是太令人类丢脸?于是他们冒失而轻率地对我们说,我们早已进入了文明社会,我们早已成了文明人。
帕塔科的武士们,他们来自于亚马逊热带雨林之中的原始部落。在蒙田这样的文明人眼里,他们的思想只能是滑稽可笑。但真正滑稽可笑的,究竟是帕塔科人呢,还是包括蒙田在内的我们这些文明人呢?当蒙田无言以对时,当蒙田不得不将帕塔科武士们的问题收录进自己的作品时,答案其实已经明摆着了:滑稽可笑的恰恰是我们。
帕塔科武士的问题,其实正是帕塔科文明的映现。他们与蒙田的对话,代表着原始部落与文明社会的对话。惭愧的是,在原始部落武士面前,作为文明社会的代表蒙田竟无言以对,懊恼不已,不能不说这是一件很丢文明人脸面的事。但我们不妨把它看作是原始人对我们文明社会的一次检视。只是,假使我们的文明真不如人家,那么,我们可有正视的勇气?我们敢于承认自己不够文明吗?承认可能意味着倒退,但倒退如果正是为了找寻真正的文明,那倒退一步又何妨?
同样,在父母对待子女,子女对待父母问题上,我们可否后退一步,去帕塔科人那里找寻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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