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见鬼
(2015-11-25 18:38:59)分类: 原创 |
明代文学家、戏曲家冯梦龙,除创作的《三言》(《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被世人皆知,还写过《智囊》、《古今谭概》、《情史》三部书,是冯梦龙《三言》之外的又一个三部曲系列小说类书。
《古今谭概》里有一篇《活见鬼》,原文不长,是这样写的——
有赴饮夜归者,值大雨,持盖自蔽。见一人立檐下,即投伞下同行。久之,不语,疑为鬼也;以足撩之,偶不相值,愈益恐,因奋力挤之桥下而趋。值炊糕者晨起,亟奔入其门,告以遇鬼。俄顷,复见一人,遍体沾湿,踉跄而至,号呼有鬼,亦投其家。二人相视愕然,不觉大笑。
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人赴宴后深夜回家,正赶上天下大雨,就撑起伞来遮雨。看见一人站在路旁房屋的滴水檐下,那人跑进来一下子钻到了自己的伞下,和自己一块走起来。
走了好一阵,那人也不说话。他怀疑是鬼,就用脚撩试,正巧没碰着,更加害怕,于是用力把那个人挤下桥去,撒腿就跑。
这时正是做糕的人清早起来的时候。他赶紧跑到糕点铺子门口,告诉大家自己遇见鬼了。不一会儿,又见一个人,浑身湿淋淋的,跌跌撞撞地跑来,大喊着“有鬼”,也跑进做糕人家中。两人互相看看,目瞪口呆,随即不觉大笑起来。
活见鬼,见的不是鬼,而是人。
世间究竟有鬼无鬼,至今信与不信者仍旧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和稀泥者则以“信之则有,不信则无”来搪塞敷衍对方,以求都不得罪。
我很少与人谈鬼,但内心却有一个“鬼”一直盘桓心间。这个鬼是地道的、十足的活见鬼,以致于几十年过去了,依然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
我家的后山上,有一片树林地,大人小孩都知道有个乱岗子。乱岗子是什么玩意呢?就是扔死小孩子、扔死猫死狗,或者扔生了瘟的鸡鸭之类的地方,再就是凶死的人,没有后人的人埋葬之地。
乱岗子很少有人去,有胆大的偶尔会闯一次,结果必闹出病来。有道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大人们愈是把那儿讲得恐怖骇人,我们这些孩子愈是兴趣盎然,跃跃欲试。有一次我们四个小男孩放学回来的路上,我突然就提议去乱岗子里看看。其他三个面面相觑了半天,一个说,要是病了怎么办?一个说,要是死了怎么办?第三个说,咱们是四个人,又是白天,我奶奶说,鬼在白天是不敢出来的,晚上才敢出来呢。一个怕病了,一个怕死了的那两个小男孩接受了这个说法,同意一同前往,但提出一个条件:让我走在前头,他们压后。如果有什么情况,掉头就跑。
我们猫着腰,连大气都不敢喘,双脚轻轻地、慢慢地向前挪移,生怕惊动了乱岗里的鬼似的。突然,“腾”地一声惊响,把我们都吓得一屁股跌坐地上,原来是一只鸟。徐万鸣的屁股被地上的枯树枝扎着了,他唉呦唉呦地叫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后来徐万鸣告诉我们仨说,他的屁股确实被扎疼了,但更重要的,还是由于惊恐。
把徐万鸣拉起来,我们架着他继续往前走。这时马三拉了我一把,我转头看他,马三说,别走了,前面就是乱岗子了。
我们停下了脚步。“真静啊!”我说。我们的目光在那里看来看去,看去看来,但我们只看见了几座坟,这儿一座,那儿一座,坟头都不高,一看就知道是没有后人祭祀的,坟头上长满了荒草。徐万鸣身子发抖,嘴里头不停地催促我们快走快走,天要黑了。其实,离天黑还很有一段时间呢。
四人里头,要说胆最大,还要属马三。马三率先站起来,一个人往里面走去。我立马跟上去,徐万鸣抖抖的手抓住我不放。马三突然停了下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们瞧见一只黄鼠狼从一座坟里钻出来,紧接着又钻出一只小的,接下来又是一只小的。黄鼠狼旁若无人、大摇大摆地在坟间追逐、嬉戏。一只小黄鼠狼忽然发现了猎物,掉头去抓一只猫,那只野猫正趴在一堆腐物上吃得津津有味。小黄鼠狼不是猫的对手,猫将小黄鼠狼撞倒在地,继续占领它身子下面的一堆腐物。大黄鼠狼冲了过来,猫没有反抗,而是锐叫了一声,窜了。
马三说,黄鼠狼报复心重,我们不要惹它,赶紧走吧。可马三走的却不是我们来时的路。我说,马三,你走错了!马三说,没错,咱们向南去,出了树林子,就是我们家了。我方向感没他好,其余两个人早已瘫了,只能跟着马三走。
没走几步,就看见地上有小孩子的衣服,有小孩子的鞋子,帽子。更多的野猫、野狗在林间穿梭追逐、互咬,或蹲在地上等待时机,或嚼着什么东西嘎吱作响。我拉了拉马三的衣角,说,马三,这才是真正的乱岗子啊!马三没说话,脚步却快了起来,而我却快不了,身后有两个人拉着我。
马三突然停下脚步,喊肚子疼。我说,你是想拉屎了吧?快快快,往林子里去拉去。他说,不是不是!我肯定招惹上鬼了,我从来没肚子疼过!我说你赶紧拉去吧,我们坐这里等你。往远点去拉,别臭着我们。我笑着对他说。
马三一边脱裤子,一边往另一边的林子里走去。徐万鸣说他有些冷。我说你是吓得。我又说,老天爷白给你个男儿身了!同学们要是知道你这个熊样,大牙都能笑掉!说完,我自己笑了起来。突然,传来了马三的叫喊声:不要脸,不要脸!我爬起就往林子里跑,我怕马三真遇上了鬼。马三提着裤子,泪流满面。不远处,我清楚地看见了两个人:一个人是马三他大(父亲),一个人是我们村的寡妇——钢传他妈。两个人在手忙脚乱地穿衣服。
在那个令我们终生难忘、令马三伤心欲绝的夏日傍晚,马三大追上了我们,给了我们仨一人一角钱,买糖吃。条件是:打死也不能说!我们仨都勉强接下了钱。许多年后,马三他大对我说,你们三个小子不愧是个男子汉!我知道他这样夸我们,是我们守口如瓶,没有一个人出卖他。
钢传是我们的同学。那年夏季他一个人去洗澡,淹死了。钢传的父亲死得更早,钢传四岁时他父亲就死在了矿上。村里的人都说钢传的娘命硬、克夫。钢传死后,他娘就更加受人鄙视了,连小孩子都不愿接近她,不跟她说话。钢传死后不到半年,他娘就投水自尽了。死的地方,正是钢传淹死的那汪水塘。
钢传的爷爷奶奶在钢传妈过门不久,就一前一后离世了。只有一个叔父。按说,钢传他娘死后,应该与他父亲合葬,可钢传的叔父死活不接受,说钢传他娘命毒,毒死了丈夫,又毒死了儿子,决不能让她跟他哥哥葬入祖林。
我父亲出面去做工作,不行;村长又出面做工作,还是不行。最后,由村长出面请了村上几个壮汉,把钢传他娘葬到了乱岗里,拉倒。
一晃,我们上中学了。万鸣、马三、我,还有一个传松,我们四人竟被分到了一个班级。我是班长,万鸣是体育委员,马三是生活委员,传松是学习委员。四个人全都弄了个官做做。
冬天到了,下了一场没到脚脖子的雪。一天下午,徐万鸣神气活现地跑来我家找我,说要跟我商量个事。我说就在我家讲不好吗?他说不行!秘密!我只好跟在他身后,跑到村东那座早已废弃的破庙里。我到时,马三和传松已“恭候多时”——传松语文好,说话文绉绉的。徐万鸣开门见山,说,我们现在长大了,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我们想再去一趟乱岗子。你若同意,我们今晚就行动。我看了看徐万鸣那张唾沫星乱飞的青嘴唇,又看了看一脸诡异的马三和吊儿郎当的传松。其实我最想看的,还是马三。是不是马三把那事早给忘了?还是寡妇已死?抑或马三他大又娶了个娘?但我从马三脸上什么也没看出,我只看出他那张脸上有些诡异。他的诡异,其实并不难理解。上中学后,马三总认为他的胆量自小就比我大,而现在我的胆量反倒比我小时候还小了。证据是:我总是生病。用马三的话说,“不是头疼,就是蛋疼!”
徐万鸣早就对我说过,说马三认为我现在胆量变小了。我说,就因为我身体弱?徐万鸣笑而不答。
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马三。我说:“有种咱们现在就去!”马三腾地跳起来,说:“好!现在就去!”马三在前,我在马三身后,徐万鸣、传松则在我身后。
从我们的村庄到山后的那片林地,也就是乱岗子,不到2公里。白雪覆盖大地,太阳也是白的,我们不停地揉着眼睛,因为,风一刮动,树上的积雪就落进了我们的眼里。由于走得急,几乎是大步流星,我们的头上都冒出了热汗。马三说他要尿尿,我们仨也都褪掉裤子尿了起来。尿尿时我们谁也没发现,我们对着撒尿的竟是一座坟头。首先发现雪地下是一座坟的,是传松。他的一泡长尿尿出雪下面的一个大窟窿——不知是黄鼠狼打的洞,还是其它野生动物居住的穴窟。传松说,这是一座坟!我们便用脚去踹那一堆隆起的雪。雪下面的确是一座坟。马三说,怕它作甚,孤魂野鬼。我说,不是怕,是咱们对准人家的坟撒尿,太不礼貌!马三哈哈大笑起来,那二位也笑了起来。万鸣说,你咋这么爱讲礼貌呢?对人讲,对鬼也讲!这个鬼要是个女鬼,肯定要跑出来爱你,抱你,亲你呢。万鸣说着,笑着,忽然就伸出手掌,对准马三的脸左右开弓。马三挨了打,竟然一动不动,两只眼傻傻地看着徐万鸣。而徐万鸣则声泪俱下——“你说过要娶我的,为啥变了心?我死这么久了,你没来看我一次?他们嫌弃我,说我命毒,你也嫌弃我?你也怕我毒死你?……”
徐万鸣的嘴巴张得大大的,眼泪从他眼里往外流。徐万鸣也不擦泪,就在那里呜呜地哭。令我们深感惊异的是,明明是徐万鸣在说话,可声音却是个女的,而且,如果我们没有听错的话,那个声音就是钢传他妈的声音。难道这座坟,就是她的坟?坟堆太小了,过不了几年,坟堆就会被荒草淹没。
我和传松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诡异弄懵了、吓傻了。我们呆呆地、傻傻地站立着,连动都不敢动一下,生怕钢传他妈来骂我们,打我们。可钢传他妈既未用徐万鸣的手打我们一下,也未用徐万鸣的嘴骂我们一句。
徐万鸣骂着骂着,便不骂了,但他还在哭,而且声音嘤嘤的,像是抽泣,好像他有多么深重的怨气要发泄,又好像他有多么深重的冤苦要倾吐。马三突然跌倒在地,大哭起来——“你打我干吗?你打我大去啊!你凭什么打我?我干了什么?”
自此,我们再也没有去过乱岗。
但马三被打、挨骂的事,还是被他大知道了。马三他大,我叫他文叔。文叔就在那年随后的一个鬼节里,专门去寡妇坟前烧了纸,认了错。再之后,当然是又过了许多年,乡里来了一个新书记,要把我们老家后面的山改成花果山,即:把山上的树木全部砍掉,种上果树。山上的树是都砍掉了,但种植的果树却没有成活。又过了多年,此山的大部分变成了驾校。
我一直关心钢传他妈的那座孤坟。母亲告诉我,山上的树被全部砍掉那年,乡里出了一条告示:有主坟迁移他处,无主坟就地掩埋。母亲感慨地说,马三是个好孩子!是他去把钢传妈的那座孤坟迁了出来。我说,埋到哪里去了?母亲说,埋在马三他大坟边上了。
那一次的冒险,原本是想充充男子汉气概的,哪会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更哪会想到,从那一刻起,我的心灵,再也不能安宁。我想忘掉,可怎么也遗忘不了。我的心灵遭受着极大的折磨。钢传、钢传他妈、文叔、马三;徐万鸣那悲痛伤心的哭,徐万鸣那脆生生的巴掌;我都忘不掉,而又无法解释。甚至连我的父亲母亲我都不能讲。这活见鬼就发生在我面前,我眼皮底下,我要是讲出来,他们会有多担心啊!而讲给别人听,别人谁信呢?再者,我们仨这一次缄口不语,并非文叔给了我们买糖吃的一角钱,而是我们都觉得为了文叔的声誉,我们中谁也不能出卖文叔这隐秘。
我们觉得,我们长大了,我们是真正的男子汉了!男子汉的心中,就应该埋藏着他人的隐秘。
但是,隐私最后还是被传扬了出去。这不能怪我们,要怪,也只能怪马三那边出了问题。
传扬的后果是:说我们四个孩子被寡妇调戏了,自然少不了又要骂一顿那寡妇——死了也不安生,还想着法子勾引年青小伙子!
我当然不能认同,更无法接受!我气愤地指责她们造谣!侮蔑!他们说,侮蔑谁啊?我说钢传他妈!他们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到此时我才明白,我们缄口不语,原本是为了文叔所谓的声誉。可事实呢?事实却是文叔这个活人并没受到丝毫影响和指责,相反,人们倒把指责指向了那个已死的寡妇。我不知道,那个死人错在哪了?我们有什么资格指责她?她是一个寡妇,她是一个苦命人,但这是她的错吗?
她活时,人们都不和她说话,见了她,像见了瘟疫,躲得远远的。我上学或放学时,偶尔会遇见她。我想同她说话,她也想同我说话,可她看看身前身后有了人,就转过脸去。那天她用徐万鸣的手打马三时,她用徐万鸣的嘴骂马三时,徐万鸣的眼珠子一直往我这边转。她是在看我吗?她为什么不骂我呢?她为什么不打我呢?我很希望她骂我一句,她打我一耳光。不为别的,只为她活着时我终于没能开口,同她说上一句话,哪怕一句最庸常的问候:“你吃过了吗?”
时至今日,我依旧不敢说世上有鬼还是无鬼。但对于像我同学钢传母亲这样的女人,活着时一句话都不敢说,不能说,死了之后,难道我们还不允许她说吗?不难看出,我们有这样的倾向,可我们终究无能为力了。我们可以左右一个活人的命运,却左右不了一个死人的命运。如果世间真有鬼,那不妨让钢传母亲这样的鬼活转一回,即使我们看不见她的身形,即使她借助于我们活人的身子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