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眚
(2015-10-21 19:3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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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亡魂凶煞沈复浮生六记 |
分类: 原创 |
夜深人静之时,我常在床上闭着眼睛想事。想着想着,就到了梦乡里去了。
近来所想的事,是我所写的接眚的事。静下心来想时,才发现:虽有些诡异,但实在是充满了温情。
可如此温情的事,却出来个避眚(避亡魂),实在叫人心情不爽。不是吗?心情喜悦地把亡魂接了回来,却又躲将起来。这叫什么事呢?虽然道士作法时作了解释:“凶煞回来时会犯煞,会伤着活着的人。”但我并不认可这个解释。
因为,亡魂既然找得回家的路途,为何要带个凶煞作伴?难道亡魂不知道凶煞会伤着他的家人?如果家人回避不及,或者像我小时候那样懵懂无知故意不避开,那岂不被伤着?若亡魂看见自己的亲人被伤着,乃至于死去,亡魂会心安理得?这样回来反害了亲人,岂不成了他们的罪过?亲人们满怀喜悦地迎接他们,反被他们所害,谁家还会再举行这仪式?
从人们对接眚仪式的看重来看,大约人们也知道,亡魂并不害人。凶煞到底是不是亡魂的伴,也实在看不出。
我说,接眚充满了温情,或者它就是一桩极具温情的事,就在于,它提供给我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生者与逝者的最后相见。如果逝者是你最爱的人,当你为其接眚时,你的内心不欢喜么?如果逝者乃你最爱的人,你会害怕凶煞伤着你,而躲避起来吗?我至今仍记得我跟我父亲的那次谈话——我跟父亲说,如果我们躲避开,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躲藏起来,那么,当母亲的亡魂回来时,她岂不是找不着我们了?她看不见我们时,她会多难过啊!我们为什么要她难过呢?既然这是她的最后一次与我们相见,我们为什么要躲避开、躲藏起来?我们怕凶煞伤了我们,我们就不怕伤着母亲?伤着母亲的心?
我很庆幸,父亲不反对我,不坚持他的意见。我更庆幸,世间竟有一个与我持着相同看法的人,这个人叫沈复。(沈复,字三白,号梅逸,清乾隆二十八年生于长州(今江苏苏州)。清代文学家。著有《浮生六记》)
沈复是个有趣之人,更是个有福之人。这个福,就是他娶了个好老婆。这个女子姓陈,名芸,字淑珍。朱奇志在《浮生六记》序文中对这个女子可谓称赞有加:“与《红楼梦》大观园的女儿相比,芸比黛玉柔和,比宝钗淡雅,比探春体贴,比湘云豪爽,比妙玉多一份人间烟火;与当今时尚女郎相比,芸多了一份内涵,一份古雅,一份矜持。“难怪文学家林语堂老先生赞其为”中国文学中最可爱的女人”。
老婆好,好到什么程度,只有自己说的话才能令人信服。沈复在《浮生六记•闺房记乐》中这样写道:
鸿案相庄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问曰:“何处去?”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见之者。……(《浮生六记》,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年北京第一版,第9页)
这段文字不长,但足以感见夫妻之恩爱程度了。这段文字是说,我们像梁鸿孟光那样举案齐眉、相亲相爱,共同生活了二十三年,年岁愈久而感情愈深。就是在自家庭院,或者在房间相遇、路途碰面,我们总是握手相问:“去哪儿?”爱意缠绵,忐忑不安,竟如同生怕被旁人看到一般。
但就是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子,却不料中道溘然长逝。沈复记录这段场景时,“寸心欲碎”。
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字。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渐微,泪渐干,一灵缥缈,竟尔长逝!时嘉庆癸亥三月三十日也。当是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承吾友胡省堂以十金为助,余尽室中所有,变卖一空,亲为成殓。(《浮生六记》,84-85页)
一介穷书生,连成殓自己心爱的女人也需朋友相助,再尽室中所有,变卖一空,不能不令人为之心酸。但这个苦命的芸女子,也实在可以安详闭目了。毕竟,死在了自己深爱的男子怀里,又得以如此“厚”殓!
但更令芸女子幸福的,则是接下来的接眚一幕。
回煞之期,房东因同居而出避,邻家嘱余亦设肴远避。余冀魂归一见。同乡张禹门谏余曰:“因邪入邪,宜信其有,勿尝试也。”余曰:“所以不避而待之者,正信其有也。”张曰:“回煞犯煞不利生人,夫人即或魂归,业已阴阳有间,窃恐欲见者无形可接,应避者反犯其锋耳。”时余痴心不眛,强对曰:“死生有命。君果关切,伴我何如?”张曰:“我当于门外守之,君有异见,一呼即入可也。”
余乃张灯入室,见铺设宛然而音容已杳,不禁心伤泪涌。又恐泪眼模糊,失所欲见,忍泪睁目,坐床而待。抚其所遗旧服,香泽犹存,不觉柔肠寸断,冥然昏去。转念待魂而来,何遽睡耶!开目四视,见席上双烛青焰荧荧,缩光如豆,毛骨悚然,通体寒栗。因摩两手擦额,细瞩之,双焰渐起,高至尺许,纸裱顶格,几被所焚。余正得借光四顾间,光忽又缩如前。此时心舂股栗,欲呼守者进观;而转念柔魂弱魂,恐为盛阳所逼,悄呼芸名而祝之,满室寂然,一无所见。既而烛焰复明,不复腾起矣。出告禹门,服余胆壮,不知余实一时情痴耳。(《浮生六记》,85-86页)
“所以不避而待之,正信其有也。”是的,一旦你“信其有也”,你怎么会回避呢?这个“信其有也”,当然是指芸的亡魂了。
沈复究竟见没见着亡妻之魂,从这段文字中的“双焰渐起,高至尺许,纸裱顶格,几被所焚”来看,不妨视作亡妻之魂回来过。实际上,回不回可能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死了妻子的男人的那一番绵绵之情。“见铺设宛然而音容已杳,不禁心伤泪涌……抚其所遗旧物,香泽犹存,不觉柔肠寸断,冥然昏去。”用沈复自己的话说,他真乃一“情痴”也!也许正是这一份“情痴”,我以为,那个芸女子的亡魂在归来后,定为其夫之情深而倍感幸福,尽管活着时,她受尽了人间之苦。一个好女子,再配一个情痴男子,这世上就有了所谓的幸福婚姻了吧!否则,不过是过日子。
不难看出,沈复是个胆小鬼。“开目四视,见席上双烛青焰荧荧,缩光如豆,毛骨悚然,通体寒栗。”我颇为不解:等待自己心爱的亡妻之魂归来,该是何等幸福、甚至多么令人激动啊!何怕之有?在等待我母亲亡魂归来时,我的内心很安静,很激动,很温情。
情痴沈复终究没有与真正意义上的亡妻亡魂相见。但有一个叫唐晅的士人,与其亡妻的魂魄不仅得以相见了,还缱绻宛若平生;令人称奇的是,唐晅与亡魂之妻竟相互题诗以赠。
这事出自陈劭的《通幽记》——
晅闻,抚然感怀,而赠诗曰:“峄阳桐半死,延津剑一沉,如何宿昔内,空负百年心。”妻曰:“方见君情,辙欲留答,可乎?”晅曰:“囊日不属文,何以为词?”妻曰:“文词素慕,虑君嫌猜而不为。言志之事,今夕何爽?”遂裂带题诗曰:“不分殊幽显,那堪异古今,阴阳途自隔,聚散两难心。”
妻子生前原本喜爱文词,却由于担心夫君的嫌厌和猜疑,从未赋诗抒怀,而在这摈除了世间名利、无欲无求的时刻,能够于笔下一诉情思,“言志之事,今夕何爽”——在文字中表白阴阳相隔的思念,怎能错得过呢?何况,这又是何等美好的事啊!
唐晅是玄宗开元年间晋昌人。他的妻子张氏乃他姑妈的女儿。而沈复的妻子芸则是其舅舅的女儿。在今天看来,都属于近亲结婚。
唐晅妻子死时,唐晅并不在他妻子的身边。他是通过自己的一个梦而知悉妻子死讯的。
一天夜里,唐晅梦见爱妻隔着花枝在哭泣,一会儿她又偷看着水井笑开了。醒后,他对梦境记忆深刻。这梦让他很不舒快,心里憋闷得很,一连几天坐卧不宁。有人建议他找算命的人解析这个梦。于是他找到一个算命先生。先生对他说,隔着花枝哭泣,这是指女子的容颜凋谢了;而偷看水井微笑,则指这个女子已上了泉路。也就是说,这个女人已经在九泉之下了。几天后,家人报信,梦果然成真。
魂魄,乃世间最诡异、最神奇的事情。一般来说,人与鬼魂相见,大都产生于文学作品中。但唐晅却是一个真人,他的手记所记下的这件事情,似乎不应有假。即便是他的一个梦境,那亡妻张氏留在衣带上的题诗,又做何解?
唐晅也许不知道接眚、避眚的事,也许他那里没有这样的风俗。但是,即便没有这样的风俗,对于一对恩爱夫妻,如果有相见的可能,他也不会采取回避的方式,即便这相见真要付出被凶煞所伤的代价。
凶煞会伤着活着的人,可能只是作法人的一种说辞。这说辞破坏了接眚所传达的美好情感。在我想来,既然亡灵回家是为了看看他(她)生前的家,他(她)怎么会只看看他(她)的旧物,而不看望亲人们?尤其对沈复、对唐晅这样的两对恩爱夫妻,亡灵不看望他们,是亡灵的无情。对沈复、唐晅来讲,知道亡妻的魂魄要回家,却以避眚为由而躲避起来,同样是无情无义者所为。好在他们不是这样的人。
人在到了一定年纪之后,不时地想一想魂魄之事,绝不是什么迷信,也与封建没有一毛钱关系。相反,在我这心里,每一次想到接眚的事,每一次想到沈复、唐晅这些人、这些事时,心里就会暖暖的。生命短促,早晚是要离开的。而离开之后,我们的亡魂真的可以回来吗?哪怕仅有那一次也不错啊!因为,能让我们再回来一趟,见一见自己的亲人、爱人,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
遗憾的是,我没有在接眚时见过我的奶奶,也没有在接眚时见过我的母亲。但我却常做梦。梦见我三爷站在沂蒙山上迎着凛冽的风,高声歌唱;梦见我母亲独自一人站在门前,目光看着远方。梦境非常令我奇怪:我从未梦过奶奶,也从未梦过父亲和母亲在一起。要么梦见父亲一个人在做家务,要么梦见他往树上晾晒东西。而梦中的母亲也总一个人,而且一脸的凄苦与惘然。
接眚时刻,我没有逃避、躲藏起来,是我害怕母亲伤心——好不容易得着回来一趟,好不容易得着这样一个机会,我若逃避、躲藏起来,我母亲会多么伤心啊!又会多么看不起我啊!这哪是她爱的儿子?这哪是她不怕死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