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幸福

“死去元知万事空。”一个人在其生病的时候，也会有这样的想法。当然，这种生病，不是发烧感冒那般的小病。

人病得重了，会很痛；痛得重了，会很哀伤。“哀莫大于心死”，庄子这体会实在深刻。陆放翁说“死去元知万事空”，讲的是死去，而非生病。实际上生了病的人，也有死去那般的感觉。我甚至感觉到，人在病重的时候，不只是感到了“万事空”，而且会感到生命这具肉身，实在是没啥意义。

我是一个常生病的人，好在，都不是要命的病，以至于活到当下还没有死。常生病，被视为身体不好。身体不好，就会生病。这是大家的共识。可我不这么看。我不认为身体不好就生病，我也不认为生病是因为身体不好。

身体是什么？身体即肉体、肉身。肉身都是一样的，不存在好或者不好这种说词。

疾病的发生，罪在外因。内因是被动的。外因通过内因，疾病才会产生。比如我们喝了被污染的水，吃了有毒性的食品后，我们身体的某一器官便会生病。这种病不就是外因造成的吗？

生病被认为是很糟糕的事。糟糕就糟糕在，疾病会使我们的肉体遭受极大的痛苦。当然，肉体的痛苦会使我们在精神上也痛苦起来。前者的痛苦，可以呻吟，甚至叫喊出来，而后者的痛苦，才是真痛苦，因为，你无法呻吟，也不能叫喊。

从肉体的痛苦到精神的痛苦，都是疾病所带给我们的。听人说，疾病是个魔鬼，专门折磨有罪恶的人。我对这个说法挺有兴趣。每在自己生病时，便会回想自己究竟做过何样的坏事？抑或罪大恶极的事？思来想去，也找不到所谓罪恶。虽然找不到，我也不认为这个说法就是扯淡。罪恶的事也许真的没干过，可肉体上的贪图享乐，精神上偶或的污浊，难道不也是一种罪恶？魔鬼制造了疾病，让你的肉体与精神遭受双重痛苦，这正可谓罪有应得。

一个人偶尔遭受一次这样的痛苦，那可不是什么坏事。一个人时常遭受这样的苦痛，肯定是不幸的。为什么说他是不幸的呢？因为，过多地遭受这样的苦痛，会让一个人变得悲观起来。而我正是一个悲观的人。不能说我的悲观思想完全地来源于我的病痛，但无疑地，我身上的病痛让我乐观不起来。我的悲观不是我害怕、或者恐惧病痛，而是在双重的苦痛日子里，让我逐渐看清了人生，看透了人生的本质与意义。人生的本质就是苦痛，人生的意义就是在这双重的苦痛里苟且偷生。即便你从不生病，你也逃离不了精神的苦痛与哀伤。

双重的苦痛，带给我的是人生的幻灭感。“死去元知万事空”，“万事空”不正是幻灭吗？既然人生万事皆空，何必还苦苦挣扎？

不要以为，双重的苦痛带给我的只是精神的悲观与绝望的情绪。这些固然有，但真正的东西却是悲观与绝望后的清醒。如果“死去元知万事空”，那么，对我来说，则是自己还没死便知道万事空，这不是清醒的表现吗？这不是很庆幸的事吗？这不是魔鬼带给我的礼物吗？这不正是痛苦转化出来的一种人生财富吗？

不要小看了这份清醒，这份庆幸，这份礼物与财富。相对于那些死到临头还对功名利禄不放手的人，我这么早便领悟了，放手了，谁能说这不是一件好事？不放手，意味他们会有更多的痛苦，甚至更多的不幸。世上也绝不至于只有一种魔鬼。如果疾病是一种魔鬼，那么，我当感谢这个魔鬼。它不只让我清醒，让我庆幸，让我放下，还让我避免了其它魔鬼对我的折磨。而那些身体不受疾病折磨的人，必将遭受其他魔鬼的折磨。

细想人生，真是莫大的悲哀。

别它的就不说了，单说人们对金钱的追逐吧。

金钱实在是个好东西，它能让我们过上好生活。问题是，许多人钱是赚到手了，却愣是没能过上好生活。是人死了吗？不，还活着，没有死。没有死，怎么过不上好生活了呢？因为，他病了。他病得不轻，躺在医院里，接受医生的治疗和亲朋好友的安慰。医生会告诉他，病症固然很严重，但还是有希望的；亲朋好友安慰他，没事的，你的好日子才开始呢！

生病了，将赚钱的事放下，这的确是一件好事。可问题是，病如果好了，他还会再继续赚钱，继续他的“苦”日子呢？如果病不好，就此走了，那他还有好生活吗？

许多人生病时都会坚定地表示，病好了之后再也不拼老命地赚钱了，要歇一歇了，好好地享受生活了。可病一离身，他就把自己说的话忘个干净。

我这辈子从来没想过要拼死拼活地赚钱。即便在生活最凄苦的时期，也只想着慢慢熬着，熬到工作变了，工资涨了，一切都会好起来。后来，果真是工作变了，工资涨了，一切都好起来了。

但身边却有许多熟悉的人，也有一些朋友，还有一些亲戚，都发了大财。他们很有钱了，被人们称为“大款”了，于今，又被人们称为“土豪”了，可他们还是拼死拼活地赚钱。只是，在这些人里头，常不时地传来这样或那样的消息：酒驾撞死了，得癌症了，跳楼了，双规了，被人追杀了，离异了，被二奶举报了，不一而足。

可见，有钱固然风光，可私底下却未必幸福。

最令我感叹的，还是那些年纪轻轻的人，竟然生了很难治愈的病，而这些病，原本不应发生的，即便发生，也不该这么早。

他们本应是幸福的人，因为，他们有一副健康的体魄。可他们并不认为这是幸福。在他们看来，金钱、权力、名声，这些东西才是幸福。为了追求这些东西，他们牺牲了强健的体魄，牺牲了属于他们的幸福。而当他们把金钱、权力、名声这些东西追逐到手的时候，他们以为幸福就来了！然而，命运之神却给他们带来了身体的病痛，乃至于死亡。

倘使疾病是一个魔鬼，那么，魔鬼的出现，似在告诉他们，虽然他们追逐到了他们想要的那些东西，可那些东西一个也不能代替他们免遭魔鬼的蹂躏，免受肉身的痛苦。

魔鬼还在传递另外一个信息：牺牲自己强健的体魄，去换取那些看上去很美的东西，其实不值。

生病的人都知道，人世间最可珍贵的，不是金钱，不是权力，不是声名，而是自己这一具肉身——它是没有任何疾病的，它是健康的。

如此浅显的道理，世人竟没几个明白，也没几个愿意明白。

好身体是父母给的，这一点，我比别人差了些。我没有强健的体魄，这是我的不幸。正是这种不幸，让我不敢牺牲自己仅有的一点幸福——好胳膊好腿，还有好眼睛，好耳朵。嘴巴不敢说好，因为它也很贪吃。

也就是说，别人有牺牲的资本，而我没有。没有这个资本，所以，我不敢追逐更大更多更好的幸福。——我没有他们那么有钱，我没有他们那么有权，我没有他们那么有名气。

我有的是小幸福。每个月固定发给的薪水；不错的一日三餐；有房子住，不必担心被拆迁，不必担心还房贷。身体虽常有小疾，却不致于致命。致于悲观，也不要紧。我管不了这个世界，不论它是和平的，还是战乱的。我也管不了他人，不论他们是恶的，还是善的。我只能过自己的生活，尽管我爱管闲事——总为别人瞎操心，甚至为这个世界操心。

父母没给我一副强健的身体，注定了我今天的命运，也注定了我今生的命运。

父母没给我一副强健的体魄，是命运的恩崇：要我不要和那些身体强健的人拼人生的幸福。

拼有拼的幸福，有钱有权有名；不拼也有不拼的幸福，平平凡凡，云淡风轻。

拼能拼出大幸福，也能拼出大悲惨。不拼固然没有大幸福，却也不必担心会有大悲惨。

我理解的幸福，就是内心的平静与淡然。还有，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一位诗人说，“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

这样的幸福很小，却如此地温暖，我常被这温暖感动着，并心想，人生能得这样的温暖，夫复何求？

                                       二〇一四年八月十二日,雨谷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