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的鞭子

德国哲学家尼采通常被认为是庸俗的反女性者，在他的著作中有很多对女性反讽式的描述。在其名著《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他写道：“你到女人那里去吗？可别忘了带上你的鞭子！”他对女性的仇视跃然纸上，或许这与他年轻时恋爱失败不无关系。（《世界上最经典的哲学故事》，宁夏人民出版社，2013年7月第1版，第362页）

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书里，的确有这么一句话——“你到女人那里去吗？可别忘了带上你的鞭子！”只是由于翻译不同，这句话也略有不同。在我手边的这本由杨恒达译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书里，这句话是这样说的：“你到女人那里去吗？不要忘记鞭子！”

不论这句话翻译得如何不同，但基本意思却是分明的。因此，此话一出，便被人们传扬开了。

我摘录上面那段文字，是因为绝大多数人都持有那样的认知和理解，即：尼采是仇视女性的。

不能说这种认知和理解，多么荒唐，但若说这种认知和理解，何其确凿，也同样荒唐。在我看来，即使算不得荒唐，恐怕也是褊狭的。

认定尼采对女性是不是很仇恨，仅凭那个“或许”（或许与他年轻时恋爱失败不无关系），是站不住脚的。

至于尼采的鞭子究竟意寓什么，我倒以为，这是个可以探究的问题。

以我们的理解和认知，男人去女人那里带着鞭子，一定是为了打女人，教训女人。可在尼采自导自演的一出活剧里，他手中的鞭子则交给了她者——他深爱的女性来鞭打自己。

1880年秋天，尼采通过好友保罗•雷认识了比自己小18岁的俄国美女莎乐美。莎乐美天使一般的美貌，让尼采神魂颠倒。然而，尼采的求婚却遭到了莎乐美的拒绝。尽管如此，尼采、保罗•雷与莎乐美仍然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

在我们所见的一张3人合影中，尼采和保罗•雷拉着一辆马车，马车上坐着的人正是尼采和保罗•雷疯狂爱恋的女子莎乐美。莎乐美扬鞭的情状，似在提醒所有的男人们：那鞭子是交由女人掌握的。

这个画面是尼采亲手设计的。他为何要设计这样一幅画面？他为何甘愿和另一个男人一道做同一个女人的一头牛？一匹马？

我们只能用也许来猜测尼采的这番良苦用心了。——也许，尼采想用这幅画告诉世人，在男人追逐女人的时候，男人都愿意做一头牛，一匹马，供女人们驱使。更甘愿让女人手中的鞭子轻轻地打在自己的身上。

但也可以想象，当尼采最后不得不离开莎乐美时，他内心的痛苦是巨大的。而这种痛苦，却催生了一部伟大的著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正是在这部作品里，尼采写下了：“你要到女人那里去吗？别忘了带上你的鞭子。”。

从这个节点上来看，尼采对莎乐美拒绝他的爱情，是耿耿于怀的，甚至心存芥蒂的。而在此之前，他很乐于享受女性的鞭打。

那么，即使如此，带上鞭子的尼采，难道就能在女人面前挥舞起鞭子来吗？罗素在其所著《西方哲学史》中对尼采的所谓鞭子，给出了与众不同的解读。在罗素看来，尼采带着鞭子去见女人，十个女人中就有九个女人会夺去他的鞭子。

尽管自莎乐美之后，我们不曾见过还有谁再次夺走过尼采的鞭子，可若设想，莎乐美倘又一次出现于尼采面前时，无论尼采的病情到了何种程度，他都会再一次地缴械投降，做莎乐美的俘虏。

此外，从一本书里抽取一句话，孤立地解读，实在不符合情理。换言之，乃断章取义矣。因为，正如我们所知的那样，尼采的这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一本较为难懂的书。为了读懂这本书，我已读了三遍，三遍之后，我依然不敢说，我读懂了它。即便这本书里的《论老老少少的小女人》这一节，我至今还不是很理解。

我摘抄这一节里的一小段，给大家看一看。——

……这时候那年老的小女人回答我：“查拉图斯特拉说了许多美好的东西，尤其对那些很年轻，足以接受这些东西的女人而言。

很奇怪的是，查拉图斯特拉不了解女人，可是他关于她们说的话很有道理！这种事情之所以发生，是因为在女人那里，没有一件事情是不可能的吗？

而作为感谢，我请你接受一个小小的真理！我已经够老了，有资格这么做！

把它裹住了，捂住它的嘴，要不然，它就会叫喊得太响亮，这小小的真理。”

“把你小小的真理给我吧，女人！”我说。而那年老的小女人如是说：

“你到女人那里去吗？不要忘记鞭子！”——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译林出版社，2007年12月第1版，73页）

是的，我一遍又一遍地阅读这一节的文字，试图从这文字里找出尼采道出此言的真实用意。可枉费心机了，我没有读懂，也就无从找到他的用意。我甚至被他的文字迷惑了。但后来我仿佛明白了。可终不明白的，是他为何要用这种方式说话、表达？这样的说话，这样的表达，如果仅仅是哲学的，倒也还好。问题是，有人说他还是病态的、神经质的。

尼采写作此书时，头脑的确受过刺激。但要说这本书是在一种神经质状态下写就的，恐怕也很难令人信服。

令我感叹的还是莎乐美。一位与莎乐美同时代的批评家说过这样的话：“莎乐美走到哪里，哪里总会掀起精神和情感的疾风骤雨，造成一条条湍急的河流。”但莎乐美真正的意义乃在于，她是具有非凡能力的缪斯，男人们一旦与她交往便容易受孕。尼采与她邂逅几个月后，他就为这个世界产下了一个精神新生儿。

我还认为，在尼采身上，总有一股未脱尽的童稚气。通俗点讲，就是孩子气。一个人身上有点孩子气，总是令人愉快的，也是满可爱的。

我们的理解，包括我个人对尼采的理解，肯定是肤浅的。以尼采那般的深刻性，他对女性的认知，一定隐藏着诸多的深意，而非简单的攻击。

造成我对尼采理解上的肤浅，抑或说，影响我对尼采理解的一个重要因由，就在于中国的一首歌曲。

这首中国歌曲，名叫《在那遥远的地方》。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人们走过她的帐篷

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她那粉红的小脸

好象红太阳

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

好象晚上明媚的月亮

我愿抛弃那财产

跟她去放羊

每天看着那粉红的小脸

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

我愿做一只小羊

跟在她身旁

我愿她手拿细细的皮鞭

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这首流传甚广的歌曲，是有着“西部歌王”之称的王洛宾于1939年创作的，2007年，中国第一颗探月卫星嫦娥一号中，搭载的就是这首歌曲。歌曲的曲调源于哈萨克族民歌。许久以来，我一直认为歌曲表现的是西部新疆，实际却是青海。1939年秋，王洛宾受马步芳委派，协助电影艺术家郑君里在青海湖畔拍摄纪录片《民族万岁》时，认识了一位名叫卓玛的藏族姑娘，她是当地一位藏族千户的女儿。三天的相处，活泼美丽的卓玛给歌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与好感。

三天的拍摄和相处，两人同乘一匹马，在青海湖边奔驰，如同歌中所写的那样，卓玛的皮鞭轻轻地打在歌王的身上。拍摄结束，在回西宁的路上，歌王怅然若失。很难有人相信，这首歌正是歌王献给卓玛的。

在歌王笔下，享受鞭子，无疑成了一种幸福。而尼采则有些不幸：失去了莎乐美的尼采，偏头痛开始加剧，并不断发作。好在，也正是这不幸，这痛苦，催发他写下了惊世骇俗的巅峰之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且留下了这么一句多少构成把柄的话——“你要到女人那里去吗？别忘了带上你的鞭子！”

尼采一面强调去女人那里时别忘了带上鞭子，一面在他认识并爱上女人后，却又把手中的鞭子心甘情愿地交给了这个女人。也许他的本意的确是想用鞭子教训女人，可当他见到女人时，发现该被教训的，是他自己。当然，带上鞭子，也可能另有他解。比如，当女人诱惑他时，他就用鞭子抽她。还可能有更深的隐喻：鞭子意寓男人的尊严？

正如《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很难懂，尼采也同样不好理解。但我仍愿意相信，尼采对于女性，并非我们想象那样，充满了仇视之心。

歌王的鞭子，情意缠绵，被人们动情地传唱着。而尼采的鞭子，则让男人们快意地、别有居心地吟诵着，甚至使用着；至于女性，则是一腔愤怒：这个死尼采，精神病患者尼采！

同是鞭子，同是写鞭子，诗人和哲人，展现出了完全不同的一面。诗性的东西，总是受欢迎的，而哲理性的东西，则结局难料。

哲人笔下的鞭子，即便没有对女性的仇视心里，也一定还有着别它的意义和隐喻在里头。而歌王笔下的鞭子，则没有这么复杂了，它简单而又明快，温情而又幸福。

这样也好。我们既享受被鞭子“轻轻地抽打在身上”的快意，亦不妨在一些时候，尤其是去见女人的时候，带上鞭子，以防不测——这个不测，说白了，就是诱惑。

尼采离开莎乐美之后，尼采才为自己准备了一根鞭子。带上鞭子的尼采结局如何？我们不得而知。

实际上，尼采的时代，人心远没有现在复杂，当然，也没有现在险恶。尼采出门带鞭子，也仅是为了抵御女性的诱惑，而非陷害。

但现在的时代，即使你带上鞭子，哪怕手枪，也无济于事。一段视频，一张照片，甚至于一条短信，都可能将你灭掉。失官的失官，破财的破财，死人的死人。

在我看来，尼采那句话至多是个愤激之言。即便他真的去见女人，未必就真带上鞭子。但尼采若活在当下，他必带上鞭子不可。只是带上鞭子又怎样？他有一双识破她者，以及隐藏在她者身后的眼睛吗？

如果没有，不管你是怎样有名望的人，照旧会栽在设计陷害你的中国人的手上。

这个社会的诱惑，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人受不住这些诱惑，从而被这些诱惑所害。坚定而又有头脑如尼采那样的人，尚且难以抵御诱惑，尤其女色的诱惑，不坚定而又没有头脑的芸芸众生们，即使你给他准备一百条鞭子，又有什么用？在诱惑面前，他早忘了随身带着的鞭子了。

从这个意义上讲，尼采要我们带上一条鞭子，难道不是对我们男性的一种关爱吗？至于这样做，是不是就是对女性的侮辱、仇视，我看也要分清不同的女性。对于那些恶女性，带上一条鞭子，会很有益。对于像莎乐美那样的女性，你还需要带鞭子吗？

      二〇一四年七月九日，雨谷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