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 运 之 神

此时，我真不知道我该相信手气还是相信命运。

如果相信手气，无疑这是一张上上签，上面的吉祥告诉我，我一切皆好！

如果我相信命运，那我只能说，坏到了极至。

盲人告诉我，说手气就是命运。你的手抽到的就是你命里的东西。

我半晌无语。

在递钱给他时，我对他说，我只相信我的手气不错。没想到他却头一梗，很不服气：“难道你认为手气与运气无关？你的手长在哪里？命运是不能说话的，手也不能说，可手却能抓。你抓到的注定是命运的东西。”

我理解不了手气究竟意味着什么？至少我不能认为它与命运有关。我始终认同自己的观点，即命运是一回事，手气又是一回事。

抽签是很好玩的一件事，但有时候却又常能抽到一些令你意想不到的事。

签的内容记不得了，只记得那次在澳门所抽的签并不是很好，解签人的口音极难懂，十句之中我能听得懂的至多两句。我对解签人所说的好话向来不以为然，坦率地说我更喜欢听他说几句不好的话。可是好话坏话他都讲得我听不懂。我只好打断他，告诉他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翻了翻眼睛，慢了下来，但仅一句就结束了。正是这一句被我听懂了。他说：“你将在自己制造的困局内煎熬并提前结束生命。”

此言听起来有些高深。我当时也仅一笑了之，尽管在他回望我那一眼时其表情有些怪怪的。

一晃，许多年成为了过去，而我也渐渐地淡忘了他的话。然而，最近二三年来我突然发现，自己正一步一步地、越陷越深地进入了他所指称的那个“局”中。如果将这个“局”比作陷阱，那么，我已深陷其中，忍受他所指称的那种“煎熬”。至于会否“提前结束生命”，好像也还没绝望到那种程度——若真的到了，该走也绝不迟疑。

我们每个人都生活于尘世的局子里。每个人既是自由的，又是不自由的。不自由的一面就在于我们不得不依照局子内的规则行事，且不管这规则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就像一句老话说的，大家都是这么过的，我们又能怎样？是的，我们每个人都在过着一种人云亦云的生活，别人上学，我们也上学，别人结婚，我们也急着找对象，别人生孩子，我们也生孩子。总之，一句话：别人干什么，我们干什么，老辈人干的事，我们接着干，一代一代就这么依葫芦画瓢样地活下去。这就是我们的人生。

有人也许会说，社会是发展的，进步的，老一代的人的生活总是比不得下一代。是的，此话没错。但不管你比老一代的人有多么享受，可人生里头的那几件事你怎么也改变不了。

如果社会这个大局子是我们无法更改的，不得不遵循的，那么，个人何必还要设局子呢？有一个大局子已够我们苦的了，自己再设一个心灵或精神之局，无异于火上浇油，釜底添薪，岂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自己要自己的命？

正如同社会这个大局子是我们冲破不了的藩篱，同样，自己所设的局子也依旧难以冲破。

自己设的局子的确与自己的心灵世界相关。理论上说，心灵世界是自由的，社会能规范我们的身体、言行，可它无法规范、约束我们的心灵。这正是我们每个人自由的一面。但这个惟一自由的一面却也要遭遇不可思议的挑战。若认真起来试图寻找个中原因，就不难发现，最大的挑战来自于对社会所设的那个局子的不满与抗争。当不满与抗争无济于事且自身受到侵害时，便触及到了自己的心灵世界，并深切地意识到连完全属于自我的这一面的自由也未必能够真正自由得了。当然，除此还应有别它的因素作祟。比如，我们渴望改变现有的生活情状，可在改变时却发现许多事情压根不是我们想象的那般。希望常常会在现实中破碎，而你却已然迈出了自己的脚步。痛苦乃至于不幸的困境就在于：这双迈出的脚往前走发现走不下去了，而往后退则同样没有了退路。怎么办？命运若把你逼到绝路上反倒好说，无非一死而已。可现实却是你尚未上了绝路，而是在希望与绝望之间。这种前不能前退不能退的困境，的确是自己所制造的“局”。个中滋味，也的确惟“煎熬”这两个字了。

但是，惟人的心灵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固然令我信服，可这最真实的世界却并不自由，也不快乐，一样地会受到社会这个大局子的影响，却是常被忽略的。事实上，一些人当他习惯于社会这个大局子的时候，他并没有多少痛苦。真正的痛苦来自于我们的心灵世界。所以，这个世界应该有两种人：一种人只活在社会那个大局子内，而勿须动用心灵；一种人则对社会那个大局子始终不适应，不习惯，更不能顺从。这种人只向往心灵世界的生活，认为这才是人所要的生活。但是，当这种意愿不能如愿的时候，其心灵世界于是就成了痛苦的世界。这就是人生的荒谬。这种荒谬提示我们，它不可能让一个人的生命活得那么潇洒、自如。但也有人是成功的，当一个人终于摆脱物质、情感、世俗的种种羁绊之后，比如李叔同，他就完全可以去过自己的心灵世界的生活了。而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之所以难以逃离社会这个局子，就在于我们无法摆脱物质、情感和世俗的各种羁绊。

命运到底是什么？我一直在思考，可我一直也说不清。它究竟掌控在人的手里，还是掌控在上帝的手里？如果掌控在人的手里，为何我们常常遭受命运的捉弄？如果掌控于上帝那一只看不见之手，那是否意味我们只能听天由命？

如果“人的命天注定”，那我们只要认命就可以了，何必还要苦苦挣扎、努力、拼搏、奋斗？坐享其成不是最好的认命吗？

然而，现实中实在有许多人是通过自己的卓绝打拼，才有了所谓的好命。当然也有一种人，其打拼劲一点也不比获得好命的人差，可这种人愣是一无所获，有人就自说自话：“咱就这个苦命！”

世间人，千差万别，最大的差别还是这个命运。一些人一生辛苦，奔波劳碌；一些人固然也经历一番辛苦，可毕竟很快便收获了幸福；还有一些人从小到大再到老，几乎浑然天成地过着舒适富贵的生活。

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命运，不同的命运成就了不同的人生。我的困惑是：为什么同为人却有着如此悬殊的命运？造物主造人时并没有说他要赋予相同的人以不同的命运啊！如果造物主这么做了，那造物主便是命运不公的元凶。以上帝对人类之爱，他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可是，他不这么干，又是谁干的呢？谁能有这么大的能量？

我估摸着，上帝在造完人之后就想撒手不管了。可是造出了人如若不管，势必会闹出不好的事来，从而坏了他的名声。于是，上帝便给每个人派一个命运之神管着。有鉴于诸神之中有好神有坏神，分管人命运的神也一定有好有坏。如果我们的命运好得一塌糊涂，那只能说明我们摊上了一个好神，而倘使我们的命运坏得如同一泡臭狗屎，那则说明掌管我们命运的这尊神不是一个好的神。

据说，上帝在放出天使时，魔鬼也趁机跑了出来。所以基本上这个世间就是一个天使与魔鬼相互较量的世界。也许我们的命运之神是天使，也许我们的命运之神是魔鬼。天使不只给自己的主人带来好运，而且会让主人积德行善；魔鬼不只给自己的主人带来厄运，而且会唆使、怂恿他的主人祸害他人，祸害世界。

也就是说，一个人有了好命，他还会给别人带来好运，而一个命不好的人，则有可能给他人带来厄运。一个人的命好不好，真不是自己的事，一如灵魂。一切全要靠掌控我们命运的那个神他究竟是一个好神还是一个坏神。忽然觉得那一句老话“人的命天注定”还是有道理的。

但是，世间最不好说的依旧是这个叫作命或命运的东西，一如灵魂。相对而言，中国人更信命，而不怎么把灵魂的事看作事。有时中国人很复杂，有时则又是如此简捷。比如，当他们遇到不幸时，很少有人去探寻发生不幸的根源，而是嘴巴一张就把责任推了出去——“命运”。如果真是这样，人的一切责任全由命运来担当，那还要我们这一具肉身作甚么？对命运我们是逆来顺受，还是压根就不把它当作一回事？很显然，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选择。而我则主张与其抗争，假使它让我们不幸、让我们厄运连连的话。至于抗争后是否依然故我，我觉得那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反抗过。

一点也不假，世间最不好说的的确是这命运。在上帝给我们每个生命都安排一个命运之神的时候，魔鬼也混了进来。按说，这是一桩坏事，但从许多人的个体命运来看，也未必尽是坏事。在此，我仅以贝多芬为例，——因为，像贝多芬这样具有魔鬼命运的人物实在不胜枚举。

贝多芬是一个心灵伟大的音乐大师。他身材短小臃肿，外表结实，穿着讲究，目光犀利，眼神中有一股奇异的力量，映射出他内心思想的丰富。他渴望幸福美满的婚姻生活，然而却一再遭受失败，不得不承受感情的煎熬。后又不幸耳聋。在肉体和心灵的双重痛苦的重压下，贝多芬却始终保持着不屈不挠的高昂的斗争精神。他从不向命运屈服，任何磨难与不幸都不能使他停止前进。贝多芬是一个不幸的人，可他却创作欢乐给予世界。他用他的苦难铸成欢乐，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用痛苦换来的欢乐”。

贝多芬的命运之神可谓是个十足的魔鬼而非天使，这是肯定无疑的。贝多芬若是一个中国人，一个平凡的中国人，很可能他就会认命，而绝不会反抗。但贝多芬不是中国人，他不认命，他只知道面对自己的厄运时除了反抗，除了斗争，再也没有其他的道路可走。单从苦难的命运来讲，他一生的反抗与斗争也未能挣脱这苦难，逃离这不幸，可他却赢得了事业上的成就，并使他成为一个心灵伟大的音乐大师。他不屈不挠的高昂的斗争精神，他巨大的创造力，他伟大的人格，他热爱自由、追求真理的伟大情怀，都一并地使他成为光耀千秋的伟大人物。他的命运是痛苦的，可他却给相同命运的人以欢乐。尽管这个由魔鬼掌控命运的人最终也未能战胜魔鬼，他的命运始终是悲惨的，但就精神而言，贝多芬胜利了！所以从这个角度讲，贝多芬是一个胜者，而魔鬼则彻底地败了。

要不要相信命运，我也犹疑过。如果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西西弗那样的命运，那么在看似逆来顺受的表象下，可能正是我们无声的反抗。事实上，面对不公正的命运，除了反抗和斗争，我们真的别无选择。

曾经，革命的人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今天，我则认为，如果命运压迫我们，我们就反抗。与命运抗争，看看到底是道高一尺还是魔高一丈？我想探个究竟。以我这不服输的倔脾气，即便我扳不倒它，它也休想让我承认失败。当然，那些生就一副好命的人则不在此列。不过，从贝多芬的苦命来看，好命的人尽管一生平安、舒适，却极可能一事无成，更不要说伟大这两个字了。所以，一个人的命运如果过于苦了一点，极大的可能正是命运之神对你的关爱，而非相反。

                    二〇一二年十月三日，雨谷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