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谁造了谁？

关于科学、真与美，霍金有如下的一段对答：

问：了解“为什么我们在这里”有何价值？

答：科学支配着宇宙。但科学告诉我们，我们无法抽象地来解这些方程。我们需要用一些实用理论，比如达尔文的物竞天择学说，来解释哪些物种最有可能生存下去。我们认为它们具有更大的价值。

问：您曾说过，没有理由搬出上帝来解释宇宙的存在。难道我们的存在纯属偶然？

答：科学预言不同类型的宇宙会自然地从虚无中产生。我们的出现只是一种偶然。

问：所以我们在这里。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做？

答：我们应该寻求自身行为的最大价值。

问：您在2009年曾出现健康问题，住院了一段时间。您对死亡有何恐惧？如果说有的话。

答：过去49年来，我一直活在英年早逝的阴影中。我并不怕死，但也不想那么快就死。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认为人脑就像一台电脑，当零部件失灵时就会停止运转。对于坏掉的电脑来说没有天堂或来生。那是安慰怕黑的人的童话故事。

问：您认为科学美在哪里？

答：如果科学能够深入浅出地解释各种现象或不同发现之间的联系，那它就是美的，比如DNA双螺旋结构以及物理学的基本方程式。

这段对话很令我喜欢。霍金确实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科学家。每当我阅读他的书或他的某些言论的时候，我常常视他为一个哲学家而忽略了他作为科学家存在的身份。

一

斯蒂芬·霍金是英国著名科学家。在他21岁那年被诊断出患有运动神经元疾病。这种不治之症本该在几年之内就夺走他的生命，然而他却顽强地、奇迹般地活了下来。2009年在美国巡回演讲期间曾发生意外而再次住院，因病情严重而令世人非常担心，但不久之后他竟然重返剑桥大学主持研究工作。

2011年5月16日，霍金接受了英国《卫报》记者伊恩·桑普尔的采访。采访中他再次抛出惊天之论，认为天堂和来生只是“童话”。而在此之前，即2010年他在新书《大设计》中提出：没有必要用造物主来解释宇宙的存在。为此，他招致了一些宗教领袖的强烈反对！其中英国犹太教大拉比萨克斯勋爵就指责霍金犯了逻辑上的“基本错误”。而这一次，萨克斯勋爵恐怕会指责霍金“简直疯了”！——面对像霍金这样的言论，作为宗教领袖们，一言不发可能做不到，但气急败坏似乎也没这个必要。即使是宗教，也应该允许有不同的思想不同的认知不同的声音。宗教，似乎更应有包容的情怀。

在采访中，霍金否定了来生论，强调应该在地球上充分发挥我们的潜能，好好利用生命。为了说明自己反对宗教慰藉的坚定立场，这位著名的科学家告诉人们：在人脑停止运转之后，生命便不复存在。

是的，在人脑停止运转之后，生命的确是“不复存在”了。可肉体的消失，谁又能断言：一切均已消失？宗教家们说有天堂和来生，我们都没去过，只能将信将疑；而霍金说，所谓的天堂和来生只是怕黑的人编造的“童话”，他又有什么证据作这样的定论呢？——说有的和说无的，在我看来，都是臆想。谁也无法向世人证实自己的观点。

二

霍金的惊天之论，再次把我拉回到对上帝或曰对神界的思考。事实上，我也只能思考，因为除了思考并发表一些浅显的想法之外，我实在抛不出像霍金这样的言论——实际上，霍金的言论在我看来并无所谓的惊天之处，只不过他的名气大，从他嘴里说出来影响大一些罢了——并非不服气，事实的确如此。

圣经中《创世纪》第一章里说，“神就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人，乃是照着他的形象造男造女。”第二章里说，“神用地上的尘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鼻孔里，他成了有灵的人，名叫亚当。”亚当是男儿身，由于“那人独居不好，我要为他造一个配偶帮助他”，“神就用那人身上所取的肋骨造成一个女人，领她到那人跟前。”就是这一男一女在堕落了之后成了我们人类的祖先。

男人来自泥土，最后再归于泥土，神在造人的时候也一并地把人的归宿解决了。但神解决的实际上仅仅是那个男人，而用男人身上的肋骨造出来的女人，她该回到哪里呢？是和男人一同去泥土里，还是女人压根就没有归途？抑或回到泥土的是男人的肉体与灵魂，而女人的肉体依然回到男人的肋骨里，灵魂则径直去往天堂？再或者，男人是只有肉体而没有灵魂，只有女人既有肉体又有灵魂？如果人真的为神所造，那神留给我们的悬疑，也委实地不少。不过，在我们人的身上，的确有神性的一面，这神性的一面是神吹的那口灵气。而人除了神性的一面，更多的还是那个叫作人性和非人性的东西在人类体内轮番上场。

尽管我看过多遍《圣经》，但我一直没有找到答案：神为什么要造人？我甚至跑到教堂问过牧师，他的回答不能令我满意。所以，在其后相当长一个时段内我再也没碰触过《圣经》。但我对这个问题的追问却一天也没有停止过。

这个月，即2011年5月，我自费订阅的第三期《随笔》杂志从邮递员的手里送到了我的订报箱。阅读至第62页时，王献华先生的一篇文章《一场神界的游戏》映入我眼。读了第一句我就意识到这是一篇我喜欢的文章，并大胆地预言：我兴许能找到答案。果不其然，我找到了。王献华先生向我们讲述了一个古老的苏美尔人的神话故事，这个故事的主题就是造人。

恩吉和宁马赫

在那天地初成的白天，在那天地初成的黑夜，在那赐予万物命运的岁月，阿努那神已经诞生，众女神被取来婚配。女神散布到天地之间，女神婚配受孕并生产。那时众神全都自力更生，大神监督小神劳作，挖掘沟渠把土堆到哈拉里。众神抱怨劳作的艰辛。大神的造主，智慧的恩吉，在活水中神秘的深水宫里休憩。在床上熟睡他自己不会醒来，众神哭喊要他为一切负责。休憩中的恩吉熟睡不醒，大神的母亲，原母娜姆，向熟睡的儿子传达众神的哀怨：“孩子你真的这么熟睡，你真的自己不会醒来，看你手造的众神在破坏工具。起来使用一下你的天才，造物来顶替众神，解除他们的辛劳。”

听到娜姆的话，恩吉从床上起来，在议事厅哈兰库烦恼地拍打大腿。天地的保有者，万物的规定者，聪明智慧的恩吉创造了两位生育女神，将她们拉到面前仔细检查。万物的规定者心有了定数，告诉娜姆已有他想要的造物，他将承担众神的劳作。“你从阿朴苏顶上采取精土，抟成形状让生育女神取用。让宁马赫做你的助手，让宁伊玛、舒辛娜、宁马妲、宁巴拉、宁姆格、穆萨督和宁古娜在旁帮助。母亲，你决定了这造物的命运，便让宁马赫把劳作强加给他。”

娜姆就这样制造了男人和女人。男人和女人结合生产后代，九月怀胎后代降生，她就在阿尔法草上洁净接生。这创造让众神欢乐，恩吉设宴给母亲娜姆和宁马赫。高贵的生育女神享用芦苇和面包，安奴、恩里尔和努帝穆享用羊羔，所有大神称颂恩吉：“智慧广大的主啊，谁能比您更有智慧？伟大的主恩吉啊，谁能有您的作为？如同肉身的父亲，您有着决定命运的德性，您就是这德性本身。”

恩吉和宁马赫多喝了几杯，宁马赫对恩吉说：“让人的身体变成怎样，好坏都归我管。我想要怎样便怎样，我来定他的命运好坏。”恩吉回答宁马赫：“那我会平衡你确定的命运，确定的是好是坏。”宁马赫从阿朴苏顶上抓来泥土，捏出第一个人，手臂僵硬无法举物。恩吉看到此人，手臂僵硬不能举物，赐予了他命运，他让他为国王站岗。

她又造了一个睁眼却看不到光的睁眼瞎子。恩吉看到此人，看不到光瞎眼的人，赐予了他命运。他让他去从事音乐，在国王面前做受人尊重的乐手。她又造了一双腿瘸掉的人，一个双脚无用的人。恩吉看到此人，双腿瘸掉双脚无用，他教他浇筑金属，做银匠的活计。她又造了个尿液失控的人。恩吉看到这个尿液失控的人，便用圣水洗净他，从他身体里赶走病魔。她又造了个不会生育的女人。恩吉看到他，不会生育的女人，赐予了她命运，让她为王后工作。她又造了个不男不女的人，恩吉看到他，不男不女的人，给他赐名尼普尔太监，让他服侍国王。

…………

这个神话还没有完，还有一大段文字。但我对神话后面的文字，似乎愈来愈不感兴趣了。如果要说我苦苦追寻的答案终于有了，那这个答案无疑使我沮丧，令我哀伤！如果神的造人是为了替代众神的劳作，那我们还有何必要对造物主千恩万谢？从苏美尔人的故事里，我们了解到，人不过是众神的工具，一切脏活苦活重活都由人类来从事，神们却过着不劳而获的生活。而我们却还把他们敬着！甚至跪伏在他们的脚下，祈求他们给我们一点恩赐！这个故事真的点醒了我，尽管我无法知道故事的创作者究竟怀有怎样的一种图谋，也许我的理解过于褊狭，甚至于荒谬。但即使如此，我也认为，恩吉的所为并不值得我们感激。尤其是宁马赫将人类造得残缺不齐时，恩吉的所为看上去是多么公正，其实他和宁马赫“沆瀣一气”。既然恩吉是“智慧广大的主啊，谁能比您更有智慧？伟大的主恩吉啊，谁能有您的作为？如同肉身的父亲，您有着决定命运的德性，您就是这德性本身。”那恩吉为何允许宁马赫造出这样的人来？也就是说，面对宁马赫近乎恶作剧的所作所为，恩吉压根没想到过制止，而是面对宁马赫的制造，赐予这些残疾人活路罢了。这样的恩赐，对那些残缺的生命而言，接近于一种玩耍。我从中看不到任何“决定命运的德性”。我甚至怀疑恩吉到底是不是造物主？忽地明白：中国人之所以不信上帝，不信神，不信造物主，难道是他们比我更早一步地参透了神的本质？

三

如果造物主造人的动机仅仅是为了解除众神的劳作之苦，那我们还有什么必要苦苦探寻生命意义这样的问题？我们首先是来帮助他们干活的，我们是替代他们劳作的工具。其次，看在我们很辛劳的份上，神恩准我们娶妻生子，繁衍后代。而繁衍后代的目的，依旧是继续为他们做工具，干他们不愿干的苦力活。这就是生命的意义？这就是人存在于世间的价值？！——我有些不敢想象了。

圣经《诗篇》第8篇第4节，和合本译作：“人算什么，你竟顾念他？世人算什么，你竟眷顾他？”新出的冯象译本译作：“人算什么，你竟然关心他？区区人子，你竟然眷顾他？”是啊，人究竟算什么呢？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对着天空思考这个问题，一次又一次地问天空、问大地、问河流，问老人，长大后又问书本，可没有人能够回答。后来我发现，不只我一个人这么追问，一代代人都在追问。当然，一代代人也都试图回答。然而，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一代人、哪一种回答让人们停止这样的追问。也就是说，没有哪一个时代、哪一个人会一劳永逸地解答这个问题。自然地，这个问题还会被追问下去。这样也好，有一个问题被人类追问着、困惑着，反而能使人活下去。只怕一旦被一劳永逸地解决了，人类也就活不下去了。就像那个走出洞穴的人一样，当他看清楚人类和世界的真相后，他只能变得更加痛苦，甚至于成为一个疯子。这大抵也是造物主的意思吧：只让你干活，而不让你明白更多的东西，尤其是“人算什么”这样的问题，永远不能让你明白、知晓。至少，在我不曾阅读到苏美尔人的神话之前，我知道人们对造物主是充满敬意和感恩的。

尽管古老的苏美尔人的神话令我意识到作为人的沮丧和悲哀，但我依然要感谢他们的神话——至少是洞开了我的一些思想，尤其是作为问题而存在的思想。比如：天堂和来生，可能就真如斯蒂芬·霍金所言：只是“童话”了。造物主——至少恩吉是这样——对每一个生命都赐予活路，但也仅止于活路。即便恩吉，我也看不出他会让这些替众神劳作的工具在死后升入天堂，并赐予他们来生！如果将这些仅作为工具使用的人也能升入天堂，那岂不也都让他们成了神？造物主会允许给他们干活的工具最后也与他们平起平坐？至少在恩吉那里我看不出有这种倾向。至于来生，几乎不应该算作一个问题。因为，造物主已允许他们娶妻生子，繁衍后代了，哪里还会再给他们来生呢？若给他们以来生，恐怕连神们也欣羡并且要妒嫉了。——恕我决绝，也是忽然想到的吧：我宁可相信并接受生命是一种偶然、是一种进化，也不愿相信、更不愿接受生命属于造物主，尤其宁马赫那样的造物主，简直太恐怖了。我反复地阅读苏美尔人的这个古老神话，深为神灵的残忍而毛骨悚然，为神界以万物为刍狗的做法感到愤怒！

生命啊，多么简洁的东西，为什么你又是那么复杂，那么难以捉摸、难以理喻！？长久以来，我一直深感生命之伟大，之了不起！而现在，我知道，生命没有那么伟大、那么了不起！因为，生命是什么呢？生命原是为了替造物主身边的那些个神们劳作的工具。——这让我很有些悲哀、难过！我甚至于想哭。忽然觉得，世界假使真有末日，真不是对人类的惩罚，而一定是对造物主的惩罚——他让神们太享受了，他让人们太痛苦了。有一个比造物主更强大的神或者其他我们不能知道的东西，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是，他或者他们决定让地球毁灭，让人类灭亡，让众神自己劳作。——只是，我还是担心，众神干上一阵子又受不了了，还会不会请求造物主“起来使用一下你的天才，造物来顶替众神，解除他们的辛劳”呢？那样一来，人还会再次回到尘世吧！

哦…哦！我真地忽然意识到，人不过是神界的游戏。人算什么？似乎也可以一并地得以解答出来了。人就是人，要说算什么？他们什么也不算。只是代替众神劳作，让众神不再辛劳，专事享乐的工具，一如牛马之于我们人类。——顿然明了：牛马的命运，不正是我们自己的命运吗？在神的眼里，我们不正是牛马吗？——不禁令我们回想起1889年1月3日，尼采在卡罗·阿尔伯托广场看见一匹马被鞭打，突然上前抱住马的脖子痛哭道：“我受苦受难的兄弟啊！”接着便瘫倒在地的这一幕。这匹受苦受难被尼采称作“兄弟”的马，在尼采的眼里究竟是怎样的一回事，我们也许很难搞得清楚。马匹是供人类驱使的动物，怎么会成为人类的兄弟了呢？难道马匹是神在创造了人之后为了同情人的受苦受难而发慈悲创造的另一种“人”？一种能够帮助人类减少劳作之苦的“人”？难道尼采是第一个有此意识吗？为什么天堂里的众神没有哪一个抱住人类的脖子，叫喊一声：“我受苦受难的兄弟啊！”难道神尚不如人吗？起码是不如尼采吗？尼采为何精神崩溃，难道是他看见了神的自私？或者压根就没有神？他之所以公然对着世界说：“上帝死了！”是不是真的与此有关呢？

1888年10月—11月间，尼采创作了《看哪这人！》一书。书名取自《圣经》，传说耶稣蒙难前头戴荆冠，身披紫袍，受尽凌辱和嘲弄。为此，安东尼奥·奇塞里还创作了一幅圣画《看哪这人！》，描绘的是罗马巡抚本丢·彼拉多把鞭打后的拿撒勒人耶稣指给耶路撒冷的民众看。

本丢·彼拉多是罗马帝国犹太行省的执政官（26—36年）。根据新约圣经所述，曾多次审问耶稣，原本不认为耶稣犯了什么罪，却在仇视耶稣的犹太宗教领袖的压力下，判处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除了圣经的记载外，没有其他第三方历史文献记载他曾经审问耶稣。他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多次虐待犹太人，后来他因为屠杀撒马利亚人的罪名而被流放至高卢，并于今日的维也纳，自焚身亡。

——并非没有来由地想起这段历史。之所以写出来，是想将我的发现与大家分享——这幅圣画确凿地告知我们：耶稣是人而不是神。至于后来——也就是耶稣死后，成了神，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我感兴趣的是，这个名叫本丢·彼拉多的罗马巡抚把鞭打后的耶稣指给耶路撒冷的民众看时，说出的那句话——“看哪这人！”照此推断，不妨得出这样的结论：人可以成为神！神乃是人！或者，神是人死后的产物！那么，既然如此，神又怎么可以造人呢？他自己乃为人所演变，造人之说从何讲起？其实，神在造人时已经露馅了：“神就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人，乃是照着他的形象造男造女。”这句话分明在告诉我们：“神的形象就是人的形象，人的形象也就是神的形象。”——神与人是一样的形象。——恕阿容不恭，或者冒昧，阿容实在觉得神造人有些悬乎。与其说，是神造出了人，不如说，是人造出了神。难道不是这样的吗？耶稣是怎样成为神的？毛泽东又是怎样成为神的？毛泽东走下神坛了，耶稣，也被中国的阿容先生还原成了人！

二〇一一年五月二十一日写毕，二十三日改定于雨谷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