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到底才是我们的另一半

一

两千多年前，英俊的哲学家柏拉图在《飨宴》里讲过一个寓言故事：男人和女人原本雌雄同体，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被一分为二丢进茫茫人海，大家终其一生寻找自己丢失的另一半。

这个故事被许多人用来解释爱情，也让许多人明白了孤独的实质。

但我却对这个寓言有诸多疑惑和不解：既然我们到这个世界后一直在寻找自己丢失的另一半，那许许多多的男人女人在寻找之后为何又选择了放弃？难道这一半不是他（她）要寻找的另一半？抑或他（她）的寻找是一种错误？更可怖的是：放弃之后，他们依然寻找不得！

我倒愿意相信，这世上，这茫茫人海里头，在某一个所在，城市或乡村，一定有一个我们的另一半，但要寻找得到，却可能要耗费我们一辈子的耐心和毅力。而许多人之所以寻找不得，恰是他（她）没有这种耐心、这种毅力。当然，也许残酷的是，终其一生的寻找，也未必能够获得。这大抵就是婚姻总让我们无可奈何的所在吧？！

尽管如此，在我们的内心，寻找的渴望依然坚定。怎么就找不到呢？如果另一半与我们真是同体、真是灵肉相连，纵使人海茫茫，也该有机缘相见！许多人终其一生尽管其内心不曾放弃，但行动上他早已安于现状、认命了。也就是说，他（她）身边的这一个即使不是他（她）真正要寻找的另一半，他（她）也不愿放弃并安然地过下去。这种人又哪里会寻找得到呢？

实质上，人类之所以找不到自己的另一半，实在与我们耐不住寂寞有关。青春年少春心萌动，抓住那个心目中最美的便以为是自己一生的最爱，及至走进婚姻殿堂，方知并非如此。但婚姻不是儿戏，一旦走进就很难自拔。所以他们的苦痛是他们自己的责任，不要相信一些男人或者女人诉说婚姻不幸的鬼话。

当然，应该承认，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只是为婚姻而婚姻；对他们而言，婚姻是他们作为人必须完成的一桩使命。而婚姻的目的、终极意义究竟是什么？谁也不曾考虑过。某种意义上，我们都是这样的俗人，都犯过这样低等级的错误。等到幡然领悟时，尽管可以做到还原自我，但就像自己曾经被人奸污过，那滋味永远也消除不了。

婚姻的不幸与疼痛，就连哲人们也未能幸免。苏格拉底就娶了一个凶悍的女子为妻，这难道就是他命中注定的另一半？伯特兰·罗素的婚姻生活糟糕透顶，三次大吵大闹的离婚让当事人伤心欲绝，让子女受到极大伤害，可以说把他们的生活彻底给毁掉了。海德格尔、萨特、女哲学家西蒙·波伏娃，他们的情感生活都很糟糕。实际上，人世间真正幸福的婚姻并不多见。即使柏拉图，我都怀疑他之所以写那样一则寓言，是否与他的婚姻有关？是不是他也一直在寻找自己的另一半？

二

寓言终究是寓言，说不定那真的就是柏拉图内心中的一个梦。但世人却当了真，以为这世上真有自己的另一半，不知被丢落何处，于是终其一生去寻找。

如果一个人终其一生去寻找自己的另一半，那这个人真是令人感动和敬佩！问题是，有许多人所谓的终其一生的寻找，只是他（她）内心的渴望，而行动上，他（她）身边早已有了“另一半”。这样的寻找行为，最通俗的解释是“吃着碗里的，瞅着锅里的”。——这句话也可以用来解释婚外恋行为，也一并可以用来理解：为什么人类的婚外恋行为总也禁绝不了！难道婚外恋上的这个人是他（她）的另一半？那为何不明媒正娶，却只在黑暗里恋着呢？这种不光明的行为本身，即令我不屑。事实上，暗中恋着的这一个，也未必就是他（她）的另一半，只不过这一半比家中的那一半年轻或者漂亮一些罢了。看到了这一点，也就可以想象到：世俗之人对另一半的追寻，并非心灵而是肉体。这样的追寻，真乃罪恶！而柏拉图无形中成了罪魁祸首。——作为苏格拉底最优秀的学生，柏拉图无疑也是最优秀的哲学家之一。事实上，自柏拉图之后，所有的哲学家都是他的学生。而作为哲人，他对婚姻、恋爱的认知显然非俗人所能领悟。就柏拉图来说，他对于爱情，所注重的并非其实质，而只是一种精神的愉悦。——所谓的“柏拉图之恋”，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难道我们千辛万苦找到的原是别人的另一半？而别人的另一半才是我们的？倘如是，那真令人痛心啊！在我们俗世的人群里，不正有许多的人在爱着别人的另一半吗？——难道这就是婚姻的况味与实质？！我真说不清楚！

无论是一声叹息中的疼痛，还是轰轰烈烈中的抗争，婚姻才是尘世间最考验人智慧的大问题、大困境。因为，即使你的另一半是别人的，你也不会交出去；同样，别人的那一半即使是你的，你也不好要回来。

婚姻的实质，在我看来，就是繁衍后代。年少时我即倡导独身主义，这与我追求自由的思想是相一致的。但父母却说我太自私！父亲比较激进，在他看来：“人人都不结婚，这世上还能有人吗？”想想父亲的话，觉得挺在理的。但若干年后，当我再次就婚姻的话题与父亲交流时显然就尖锐了起来——

父亲说，没有了人，这世界还有意义吗？

我说，世界的意义，是因为人吗？

父亲生气了，反问我：那你说说，世界的意义是什么？

我说，世界就是世界，它需要意义吗？就像这人，我们总希望他要有意义，可他究竟有何意义？

父亲有一些激动，但显然他在控制情绪。他的眼睛不再看我，像是对着墙在说，世界肯定是有意义的，人也一样，也是有意义的。如果没有，这世界存在着还有什么意义呢？人活着还有啥意思？

我不管父亲的情绪，只管发泄我的亢奋。我说，我想知道，世界到底有什么意义？人活着啥叫才有意思？

父亲终于不说话了。他站了起来，嘴巴动了动，却没说出来。他走出了屋子。

这次争论，显然有些不愉快。事后母亲对父亲说，有想法的孩子才是好孩子，你不必生气。父亲说，可他的想法太危险了。让他的想法蔓延开去，将会害了他。母亲则笑笑，说，也未必。父亲瞪起眼睛，母亲则别过脸去；一场纷争平息了。

 若干天之后，一个明媚的清晨，我出门时，父亲在身后叫住了我。“容儿！我再一次地告诉你，世界是有意义的，人更有意义！如果人的生命没有意义，造物主不会制造人类。但人类到底有怎样的意义，我真的说不明白。可我要告诉你，你不能陷进你那思想里，那是很可怕的、很危险的。你一定要尽快从里面爬出来，好好地活着！”

平心而论，这之后，我一直试图“好好地活着”。因为，那天清晨，父亲的眼里饱含着泪水。但是，直到今天，我依然不能够明白：人，怎样才算是“好好地活着”？

我的思想，真有那么可怕吗？我陷进去了，真的就危险了吗？

三

就我自己而言，我绝不会承认自己的思想有问题；至于危险，则更是看不到。父亲临终时，我守护在他的床前，昏迷了几天之后，终于醒来了，我很高兴！姐姐却哭了，说，这是回光返照，父亲就要走了。父亲的眼睛一直在看着我。姐姐说，父亲有话要对你说，你赶紧问啊！我说…话刚出口，父亲就说话了，尽管很吃力，却口齿清晰。其实，父亲也没讲多少话，更不谈自己的后事。他的话概括起来也就这么三句：

一、你还胡思乱想吗？

二、想就想吧，也出不了什么问题；

三、千万别出家。

父亲走时，脸上是笑的。姐姐说，父亲很满意你在他床前为他送终。——这真是父亲的意思？我想不是的。父亲的笑，应该是他默许了我的思想。他在临终遗言里几乎确凿无误地告知了我：想就想吧，也出不了什么问题。父亲的这一改变，不知道为什么竟让我悲从中来。在他闭上眼睛告别这个世界的那一刻，我悲痛欲绝，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流淌。按说，有了父亲的首肯，我该欣慰。但怎么也欣慰不了。而我的悲痛，也绝不只是因为他的离世。许久之后，当我来到父亲在另一个世界居住的我们称之为坟墓的住所时，我才真正明了自己的悲痛乃在于：我是很愧对父亲的！因为，我并没有按照自己的思想走自己的路，抑或，我并没有完全地生活于自己的意愿之中。我在人生的路上，一方面在努力地省察，一方面还在世俗中挣扎——而这与我的思想是多么地背道而驰。当父亲反对我时，我内心其实充盈了快乐；而当父亲认可了我的思想时，我才知道自己原是多么轻佻——一个人如果仅有其思想，而不能将思想付诸于行动，那实际上他不该说自己有什么思想。即使有，也是虚假的，是伪思想。

父亲已经走了许多年了。而我也还在省察，还在思考，也还在尘世中苟且地活着。只是现在我可以告慰父亲了，虽然我还苟活着，但许多的问题都已解决。上路，只是个时间问题。之所以还在“拖延”，并非贪图尘世的“欢愉”，而是想把自己的一些思想记录下来。倘使茫茫人海里，真有我的另一半，那么，当我上路之后，当我在路上倒下的时候，如果有谁在那样的地方、在那样的时间抱住我尚有余热的肉身时，我相信，这个人一定才是我要终其一生寻找的另一半。我的灵魂会在天国里——倘使有这么一个处所——等她。

    二○一○年九月九日夜十一时三十八分，雨谷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