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老太爷
一
曹聚仁先生称中华民族为“这位老太爷”,真是奇妙无比!想想看,我们的民族的确是很老很老的老太爷了!老有老的好——“历史悠久”;老也有老的不好—曹聚仁先生说,积痞太多,沉疴难治。
人老了,总会有病的;有了病,也并不可怕,只要治疗就是了。可问题是:谁能为咱中华民族这位老太爷治病呢?一般的医生,不管他是北京的还是上海的,也不管他是名医还是庸医,估计都没这个本事。但也并非没人可治。
最先给咱老太爷治病的,是那位中西合璧的走方郎中康圣人——康有为。他想进一剂轻泻剂,替老太爷清一清肠胃。这想法不错,或者说,这药方开得在理。可是,曹聚仁先生说:“无奈府中三姑六婆太多,只怕丢了饭碗,包围着这位老太爷,叫他非依旧吃香灰仙丹不可”。于是,“这剂轻泻药,只吃了一帖,便丢向窗外去了。”然而,“香灰仙丹,毕竟是吃不得的;老病人气喘肚胀,朝不保夕。”
这个康圣人的药,倘能让咱的老太爷坚持服下去,即使不能从根本上治愈其“积痞”和“沉疴”,但可以想见的是,效果总还会有的。可问题是,府中的三姑六婆——同样是老太爷的子子孙孙们,他们不愿意老太爷服下去。为什么不愿意老太爷服下去呢?曹先生说了,他们怕丢了饭碗。
诚如我们所已知的,康圣人终竟没能抵挡得住府中的三姑六婆们的负隅顽抗
——三姑六婆们胜了,康圣人的戊戌政变败了。
二
康圣人虽然败了,但不意味着老太爷的子孙们都败了。与康圣人生活在同一时空里的老太爷的另一个子孙——孙中山,本身就是一位西医。在孙先生看来,我们的老太爷腹中积痞太多,清一清肠胃,与事无补。唯一的办法乃是开膛破肚,做一次大的手术。孙先生替中华民族这位老太爷的诊断,显然是切中了要害,即:要想治好老太爷的病,非开刀不可!而且要开两刀。第一刀,要割去那段盲肠——皇帝,免得残余器官发炎作怪。第二刀,要洗清肠胃积痞,官僚主义,免得上下阻隔,无法滋补。从光绪十一年到辛亥革命,这二十多年间,他做割盲肠的工作,大体已告成功。从辛亥革命到民国十四年,他做洗涤积痞工作,事业未半,而他自己的肝脏发炎,在北京协和医院去世了。
曹聚仁先生在其《西医孙中山》一文里说:“甲午那年,这位孙‘郎中’,就开出第一张方子,交给账房李鸿章;可账房把头一抬,理也不理。民国元年,孙‘郎中’开出第二张方子,那方子上说‘二十年内修筑二十万里铁路’,袁老板笑了一笑。那些伙计们就嘲笑这位郎中‘开大炮’。一九一九年,他又在上海开出一张方子,《孙文学说》和《建国方略》,直到一九二四年,中华老太爷,才进服第一帖西药,每当孙郎中开出药方的时候,老病人的家人,无不瞠目结舌,以为药性太猛,老年人吃不得。过后一看,才明白非吃那猛药不可,可是老太爷的病情又加重了!”
三
孙中山先生比康圣人的伟大处,就在于他把脉中华老太爷的病症要更加精准,手段也比康高明、到位。康圣人首先看到了老太爷有病,并且病得不轻,但怎么治疗,他开出的方子固然也不错,但却忽视了在老太爷的身边还有一帮三姑六婆,而他又妄想绕开三姑六婆,独自为老太爷治病,真是幼稚得很了!所以他这位郎中并不是好郎中,失败是他必然的宿命。
孙中山也承认老太爷的肠胃是需要清理的,但清理肠胃显然不是第一项工作。鉴于老太爷身边有一帮三姑六婆把持,不把她们清除掉,任何工作都做不了。所以他先动刀,而不是服药,将老太爷的盲肠割了。这一刀可了不得啊!几千年来没人动过这一刀!这一刀将中国的专制帝制,从此割掉,功莫大焉——怎么赞美都不为过。
孙中山为什么要动刀而不是学康圣人的服药呢?曹聚仁先生的一段话说得很在理——
“孙中山和康圣人是不同的,他们的家世不同,他们的意识不同。康圣人,他的先世以理学传家,幼年所受儒家教育,偏于玄想空谈,所以有那种无政府主义的气息的《大同书》,他依旧认定士大夫阶级是中国社会的中坚,想在士大夫的基础上造维新的宫殿。无如士大夫是‘游离分子’,正如一片沙滩,造不成什么建筑。戊戌政变,即是此路不通的明征。孙中山世世业农,幼年助理耕作,闻乡人谈洪杨故事,即以洪秀全第二自认。中国农民群,汪洋大海,其平静时,渝涟微波,一望无垠,一旦狂飙怒起,黑波掀天,有成为最不可侮的力量。农民虽不一定不安分,但不讳言‘造反’,所以孙中山敢于立志革命。”
是的,治理中华老太爷的病,不开刀、不流血、不革命,是治不好的。孙中山之所以能成为“革命之父”,就在于是他第一个给中华老太爷做了手术,而不是像康圣人那样只给老太爷服药。
四
到了毛泽东先生这里,事情就要好办得多了。他既不需要给老太爷割盲肠,也不需要给老太爷清洗肠胃,更不需要学康圣人给老太爷服药。他只需要“将革命进行到底”就是了。因此,中国革命的成功,实在得益于孙中山。今天,海峡两岸同纪念孙先生,台湾那边视孙为国父,纪念即缅怀;而我们这一边的说辞则是:孙先生是中国革命的先行者。阿容先生对“中国革命的先行者”的理解是:他帮我们做了革命的前期工作,为我们革命的成功打下了基础。孙中山的革命,是推翻了两千多年的封建帝制,而我们的革命,则是推翻了国民党反动派。历史是多么地有意趣啊——今天,我们竟然同逃亡到台湾的国民党反动派做起了朋友!并多么地希望他们:千万别败选给民进党!
历史是充满诡异的,但革命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康圣人最后何以失败告终,孙中山又何以亦“革命尚未成功”?对前者,可借用蔡锷(松坡)评议梁启超的话来参照——“那时,蔡将军在北京,便联合好些军官作赞成帝制的表示,他在北京,逢人就说梁启超是书呆子,不识时务,而他却是一个识时务的英雄。袁的左右,问他为什么不劝劝梁某,叫他早日回头?他说:‘书呆子自有傻劲,劝不醒的;不过书呆子没有用的,秀才作反,三年不成,放心好了!’”(见曹聚仁《中国近百年史话
蒋畈六十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065页)
孙中山又何以“革命尚未成功”呢?有人说他死得太早。其实,即使不死,革命在他手里也未必成功。因为,在割了盲肠后,他的主要精力不是去做洗涤积痞工作——这种工作应待革命成功后再做,也是不迟的。他应该干什么呢?革命!继续革命!彻底、无情、干净地革命!他的未成功,很大程度上系于他未能将革命进行到底。而他之所以不能将革命进行到底,某种程度上也犯了康圣人、梁启超的毛病,对革命的认识性不足!对中华老太爷还有一丝怜悯!而革命从来就是决绝的,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爱和同情。
革命的实质,就是要么你死我活,要么你活我死。对每一个革命者而言,他所能做出的选择,只能是这样!孙中山先生是医生,是郎中出身,他深谙治病救人的道理,却不知革命首先是救自己,然后才能救人,而且是救自己的人;像中华老太爷是不宜再动恻隐之心的,救他的命的。实际上,只有让那个病入膏肓的老太爷彻底地死去,革命才能成功,也才有真正意义上的新中华。
那么,什么叫做“革命”呢?要说得简单明了,那也不容易。俄国有个思想家,曾经做过答案。他说:“好人,坏人,不好不坏的人,死了一大堆,这就是革命。”其实,“革命”革的就是命,流血与死人是极正常的。不死人的革命,历史上并不得见。闹革命时,都说自己代表着正义,但曹聚仁先生有一句话,实在太戳革命人的肺管子。他说:“昨天,送别人上断头台的人,到了明天,又被别人送上断头台去,这样的例子,史不绝书。”
是的,革命并不是一场浪漫的梦,尽管革命之后有许多的文人会把革命的事描写得那么美妙、那么激荡人心!
二〇一〇年十月二十五日夜十时许一稿于雨谷斋,
二十六日午间改定于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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