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成了胡润榜上排名第二的富豪，

她却从底薪800元的工作做起；

2008～2010年谈了两年离婚协议，

却发现自己十年前已经“被离婚”了。

如果婚姻可以被法律漏洞随意拆解，

女人还能在哪里寻找安全？

宋雅红说，她必须挺住。

门开了，一个瘦而高挑的女人绽开笑脸，与之前在网上看到的她的照片：略胖，被愤怒改变了轮廓……完全不同。穿黑色T恤黑色七分裤，剪裁合宜，身手麻利，是一眼望去便让人觉得舒服的女人。

她去接电话，说的，正是最近让她备受关注的事件：“被离婚”。我趁此参观房间：做工精致的老式家具；钢琴上那密密绣花的盖布，和床单一样，都抻得平整如酒 店。一扇衣柜门没有合平，透过那缝隙，窥见上方悬挂的一排皮草，和下面整齐叠放着的几床棉絮——一个女人的“皮子”和“里子”，都在这儿了。靠近阳台处， 画架上摆着一张未完成的油画：黑衣女人站着，风吹乱了头发，表情中夹杂骄傲与落寞。

待她接完电话，我坐在沙发上，她则坚持坐在定做的小板凳上，“这么多年了，发现还是这硬邦邦的板凳舒服。”谈话的开始，她言辞精到，语气温和，常笑；而后，泪光数次泛上她的眼眶；聊到两个小时，她再控制不住，泪水满溢，终究没有流下来。

窗开着，风把三叶梅的叶子吹落，一片片在地板上滑行着，蔓延到客厅中央，盛夏忽然有了点萧瑟气。这么大的房子，这些精致的家具，一个女人在其间生活，她必须让自己挺住。

女人为爱，总有一份责任感，甘愿抛弃自己的一切，也要这个家安稳妥帖。

和杜双华认识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都在首钢冶金机械厂劳动服务公司工作，他长得圆圆的，不爱说话，一看就是憨厚的人。下了班我们就 去倒卖鱼虫，每天挣几毛钱，有了“积蓄”就去当时北京最有名的莫斯科餐厅吃上一顿价值五块钱的大餐；平日他的饭盒里常有肉菜，他夹我一片肉，我分他半碗 饭。感动与爱，就在这琐碎的饭食间铺展开。

24岁那年，我嫁给了他。婚礼毫不铺张，不过是请几位同事吃了顿饭，穿着大棉袄照了张结婚照；新房，在他家二十平米的小房子外面接上一间十平米的小房子。可我认定他：能踏踏实实过日子。

两个人加起来才三十几块工资，结婚一年后，我们辞了工作，一起做生意——放弃一份国企的工作，需要勇气，但他说，放心，我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我们合力 办了加工钢管的公司，注册时写的是他一个人的名字：我做财务，经手所有的钱，那时银行卡尚不普遍，现金用麻袋装满，我记好数目，转手就把钱都给了他保管 ——一家人，你管还是我管，不是一样的吗？

我素来活得简单，觉得把财务做好、家庭照顾好，已经不易，再去为他的日常事务纠结，太累，把女人最后一点自由都磨灭了。他为了公司经常出去应酬，有时维修 设备，彻夜不归，我从不追问。赚了第一桶金，他花三千多块给我买了条金项链，我一直留着。如今想来，那是我们俩最幸福的日子，向一个确定的目标拔足狂奔， 辛苦，却单纯。

公司做了三年，北京厂房有限，他决定将主力移到老家衡水。我们开始分隔两地的日子。最初他半个月便回来一次，总不忘给我带点什么，说说他出差各处的见闻， 他那带着点憨厚的幽默感，总让我忍俊不禁。我在家照顾老人孩子，要用钱便给他公司财务打电话，立刻有人送来。那几年，我尽力照顾公婆和孩子，除了几个旧同 事没什么朋友，也没有应酬。女人为爱，总有一份责任感，甘愿抛弃自己的一切，也要这个家安稳妥帖。

也听过一些传闻，我赶往衡水，发现他在厂区开了个美食城，里面十几个女人，一看就是职业工作者。我愤怒地责问他怎么回事。他不慌不忙，一一道来，传闻的丑 事，不过是外人眼里一点误会，为了洗白这误会，他信誓旦旦：不开这美食城了，把她们全部驱散！我信了。住了两天，挂念孩子，我又回到了北京。

他的女人找上门来，他抱走了我的孩子……我揪住自己，不能疯。

那时，报章杂志，坊间传闻，听多了男人有钱之后便变心的故事，我并非看不见他身边的诱惑，但于我，最重要却是维持一个完整的家。我甚至半开玩笑对他说：“不管你在外面做了什么，你只要回家，哪怕是骗我，我也高兴。”

原来“一语成谶”，是这个意思。我怀上了第二个孩子，体重达到了一百五十斤，肚子大到必须托着。离预产期不过十几天，一个女人找上门来，让我离开他。我顾及孩子，控制着自己不动气，她似被我的镇静激怒了，伸手来抓，我摔了一跤。

孩子早产了，分娩时大出血。在医院醒来，我看到他在门边，一会儿走远一会儿又回来看看，就是不进门。直到那时，他还是不承认已经有别的女人，可是，我已经 不能再相信他。六十多岁的母亲看到我被欺负，找他大吵了一架，出门就心脏病发，直接送进医院，再也没有出来，七个哥哥姐姐的怨怒一下朝我涌来……丈夫出 轨，母亲去世，孩子太小，与公公婆婆平时相处虽好，但对自己儿子，他们又能说什么。那是个冬天，我感到自己被逼入绝境，情绪在崩溃的边缘处徘徊良久，我拼 命揪住它，我不能疯。

那之后，他公司财务再不会给我钱。那种态度，让我觉得屈辱：为他照顾父母、孩子这些年，却落得伸手讨要的下场！女人还是要有点钱，别人的，哪怕至亲，也终究是别人的。我从公婆家搬出，开始找工作。从每个月底薪800元做起。

小时候，算命先生说我命太硬。硬，便会 ，却往往绝处逢生。在小区里闲谈结识了一位心理学教授，他告诉我，人都有欲望，丈夫出轨，也都是欲望驱使，那是不 可避免的事。然而人心中还有善，还有美，欲望来的时候，要用善遏制住它……他一点一点将我吐露的伤痛梳理清晰，我发现自己澄澈了许多。

噩运却没有到头。因为工作忙，我把小儿子放在保姆家，丈夫却找上保姆家门，把刚一岁的孩子抱走，保姆不愿意，情急之下，两人把孩子的胳膊都拉脱臼了。他把保姆推出个跟头，开车走了。报警了，又有什么用呢？家长里短的事，警察不管。

那之后，我几乎每天都在找他，找小儿子。男人便是这样吧：想找你的时候，十分钟之内一准在你楼下；不想让你找到的时候，无论如何也见不到。我只能偶尔从报 纸上看到他的消息：一个庞大的钢铁帝国逐步成型，身价几百亿，位列2008年胡润榜第二位。我想过离婚，但也是这个头顶巨大成功光环的男人，放出话来：敢 离婚，就一辈子别想见儿子。

就在这威胁里，我与小儿子分隔十一年，直到三年前，他回北京看父母，我把他堵在屋子里，逼他交出孩子。那天我像只发疯了的母狮子，要跟他决一死战。却没想 到导致妈妈去世的心脏病，也遗传到我头上，发作起来，倒在门旁。等我出了院，他让我见到了孩子，已经长成十二岁的少年。眼泪直流，儿子的一句话又让我全身 冰冷，“原来你才是我的亲妈妈，怪不得这些年来总有人问我‘你哥哥呢’，我却光知道有一个妹妹。”我这才知道这些年杜双华让二儿子管一个跟他没有亲缘关系 的女人叫妈。

他竟然能这样骗儿子！我彻底心灰意冷，提出离婚，他同意了，但财产及孩子抚养问题，却迟迟不能商定。长达两年的谈判过程，一些原本不知道的事实浮出水面， 比如，他另外有三个女人，三个孩子。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想起这些常让我笑起来：原来“三妻四妾”又回来了，按辈分，我可是“老大”呢！只不过这个“老大” 太骄傲，从来不屑于找那些女人们理论，却会收到她们打来的电话，开口便骂……宋雅红，放到二十年前，你怎能想到会有今天？

过去二十多年，我付出了太多，只求一段牢固的婚姻，当我发现它不足以保护我，只能给自己穿上一层坚硬的外壳。我要为自己和孩子多考虑了。看过太多为了争遗 产、兄弟打到头破血流的故事，如果现在我不为我的两个孩子铺好路，过几年五个孩子都长大成人，谁知道又会出什么差池？但他坚持，离婚后我们彼此财产两不相 欠，有天约在他的办公室，房间内有他两名助理、两名律师，房门外，齐刷刷站着四个保镖。他把两寸厚的中英文文件放在我面前，一支笔塞进手里，让我签字。九 个男人强大的气场下，我反而笑了。你是气势有多盛、抑或胆子有多小，才想得到用这样的方式逼迫我呢？

我不签。我可以不要他一分一毫，但他必须将一半的股份过户在两个孩子名下。于他，这并无损失，但他不同意。谈了两年仍无结论，我们彼此都无法忍耐。

学油画，弹钢琴，逛旧货市场……一个女人，要学会自己打发过时光。

我决定起诉离婚，却没想到出现了一纸十年前的离婚判决书。我这才看清我要对抗的，到底是什么：一个男人，及他构筑起来严密而庞大的世界。这个利益为先的时代，他几乎是无坚不摧的。

法院打电话让他出庭，他拒绝。当法院准备向他邮寄起诉状的时候，他委托律师，送来一份2001年河北衡水中院判决我们离婚的判决书。

我脑中一片空白：一门心思谈离婚，原来十年前已经离婚了？仔细看这份判决，更是漏洞百出：案卷中没有双方的身份证也没有我们的结婚证，我的名字写错了一 字；他的生日推迟了一年；两个孩子的生日都被写错；最吊诡的是，2001年的判决书，用的却是小儿子2007年才改的名字。判决书还说我“下落不明”，可 这么多年我几乎每周都会去公婆家，身份证上也是公婆家的地址，何以会下落不明？

答案不言自明：2003年之后，他的财富迅速扩张。如果我们2001年就离了婚，那上百亿的财富与我绝无关系。

但即使有这么多显然的疑点，对这场官司，我仍旧没有十足的把握。就像蚂蚁和大象抗衡，钱、权势，相距悬殊。我是个女人，我没有那么大能量，单枪匹马和这个 世界作战。后来知道，我现在的律师已经接触了好几起相似的案子——都是女方“被离婚”，大多都涉及巨额财产。据说有的是没可能翻案了，因为离婚判决书造得 巧妙，把谎言说圆转了。男人和女人，纠结着金钱和感情，用尽心机却也是丑态百出。最可怕的是：如果权势可以操纵法律，如果婚姻可以被法律漏洞随意拆解，谁 来维护婚姻的安全？还有什么能给女人庇护？这个世界怎么了？为什么偏偏是我，揪到了男人心机与愚蠢间的小小破绽？

有天在楼下买菜，看到一对小夫妇，孩子就装在菜筐里，对着一摊青菜、过往行人，笑得开开心心，他们怕是还住在租来的小屋吧，我有这么大的房子，却根本笑不 出来。至今我并不恨他，许多方面用“佩服”更合宜，现在我能自己做公司，也几乎都是从他身上学来的本领。我理解他，一个人一生中做出点成绩，当然不允许别 人染指乃至分割。如果现在他有困难，他坦白告诉我，我可以放弃，但我唯一不能原谅的，是他以这种方式欺骗我。

十四岁的小儿子因为这件事，变得沉默。常看到他呆呆地坐在一角，我能看懂他的眼神，最亲的人都在骗他，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信？我心里直发酸，却也不知可以 劝解他什么。这段婚姻走到如今，从初时五块钱吃顿“老莫”都能回味好几天，变成国内财产标得最高的离婚案，我是个失败者。失败的原因，如今都清晰：性格倔 强，不撞墙不清醒；脾气太烈，不懂为对方着想；还有骄傲的女人最常有的问题：不知道如何示好。

当我明白这些时，再没有机会重新学习了。之前我说起，泪水总把脸盖满，现在想流点眼泪湿润一下眼睛，都哭不出来。有些事，错了就是错了，唯一能做的，就是 想开，把今日的自己填满。我学了十年油画，现在每星期都去上课；学了几年钢琴，看着谱子也能弹几曲；常逛旧货市场，跟北京好几个“破烂王”成了好朋友，几 乎每星期都去找他们淘，玉镯子一块钱能买五个。老东西我藏了好多，也没打算卖，什么时候烦了，就把它们拿出来，擦擦再放回去。我不打牌，不爱逛商场，很少 应酬，朋友都是有点雅兴的生意人，偶尔相约在家里，画几笔油画，写几篇毛笔字，他们都说我安静——想想，也该知足，人生给我的跌宕起伏，足够我老去的时 候，慢慢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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