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空千古为谁青
——清末民初青岛诗人王锡极先生遗稿校勘浅述
杜刊功
王锡极(1867—1937),字卓泉,号蛰庵居士,清同治六年出生于即墨县里仁乡城阳社紫芗村,今属青岛市城阳区流亭街道南城阳社区。
卓泉先生自幼聪慧,二十岁入庠,为附生;后补廪,享受官府廪食,成为正途儒士。光绪三十三年(1907),赴莱州府乡试,不第而归。时值列强入侵,兵燹四起,国力凋疲,举制昏暗,纲纪不振。先生徒负满腹之才,难施青云之志,遂绛帐设馆,课徒授业,偶或“门宇惯依身”,受聘为塾师。宣统三年(1911),入册“明经进士”,此时清廷已风雨飘摇,岌岌可危。辛亥革命胜利后,先生以诗名才学,与远来青岛避居的前清遗老们交往酬唱,雅倡结社,并被推为诗社之主,时有“子固文章卓泉诗”之誉。
清末民初是中国社会剧烈转型的时期,文化艺术在延续传统的同时,迅速呈现出鲜明的时代特征,文人们的心态也随之发生了巨大转变。卓泉先生身经忧患岁月,心系社稷风云,根植乡邦文化,咏叹人生际遇,个人愁思与时代变迁,往往萦绕郁结,时时流于笔端,或忧国而伤时,沉郁惆怅,深情哀婉;或触景以沉吟,意境独造,动人心魄。其作品不仅是个人命运的抒发和才情的展露,更是人生轨迹的真实写照;不仅将隐逸超脱与家国情怀交织融合,更承载着文化保存与教育的双重使命。可以说,这些具有鲜明时代感的诗文,是当年青岛诗坛状况的历史呈现,是一方地域文化从晚清向现代转型的重要见证。
流亭文白兄刘世洁曾撰文《一代名儒百年风骚》,详细介绍卓泉先生的生平履迹,其中高度评价其诗才:“明至清初,即墨诗坛异彩纷呈。先是蓝田诗赋名扬宇内;后有黄自厚独领风骚。嗣后,黄培文案震动朝野,万马齐喑,文士们埋首于四书五经的故纸堆里,亦步亦趋,噤若寒蝉,唯恐逾越雷池。清朝后期,内忧外患,朝纲不振,维新思想日隆,文禁宽松,即墨诗坛出现了复苏的景象,黄念昀、周铭旗、黄守缃等名噪一时。到清末,南城阳人王锡极以诗风清新绮丽、自出机杼、不落恒蹊而著称于‘半岛’诗坛。清廷逸老趋之于门,墨邑仕宦聘之于室,领风骚于当世,遗余烈近百年。”
“先生诗赋,博采众家,独具别肠,情境音节,处处动人。”
卓泉先生饱读坟典,经纶满腹,诗文超拔脱俗,书法遒隽飘逸,教书育人近四十年,从学者甚众,成就者亦多。他去世后,学生蓝水自即墨前往致祭,悼吟《哭王卓泉夫子》诗:“春风去也若为情,处处子规啼血声。马鬣已成千古恨,鱣堂空复一琴横。名山有幸藏遗稿,天道无知夺老成。悉看婆娑杏坛下,更谁徒移月光明。”虽期“名山有幸藏遗稿”,然造化弄人,先生作古迄今近百年,他的大量诗赋艺文,惜多已散佚难觅,今所存《卓泉诗集》二卷、《蛰庵赋集》一卷以及《游崂山文集》等,皆以手抄本传世,庋藏书箧,寂然不闻。文白兄与卓泉先生同邑邻村,二十多年前即留心搜求,寻迹探访。所寻见者,一册《卓泉诗存》,文白兄注记:“二零零二年六月十日,收集于即墨林晓祖处。晓祖为卓泉夫子学生林念沣子。”其封面为林念沣手书墨迹:“王锡极,字卓泉。原有诗集两本,不知何年遗一册于予之杂书中,另一册不知尚存否?”另一卷《王公卓泉与前遗老酬和诗》,文白兄注记:“二零零二年六月二十五日,收于锡极小女王淑玉家。王女先生时年八十二岁。”
此两卷手稿皆为复印件,文白兄当时已初校一遍,然一直无机缘刊印成书,公之于世。
2025年初夏,文白兄嘱我再作校勘,拟付梨枣。我固愚陋,然不敢推辞,遂欣然领命,勉力而为。机有巧合,卓泉先生与我岳丈家有异代同村之缘,故今有幸拜观先生手泽遗稿,深入先生精神世界,虽岁月遥深,烟尘隔世,而其人其境,宛在眼前,顿觉亲切之感,愈增敬仰之意。先生手稿,书法精妙,墨迹多为楷行,然因辗转复印,时有笔迹脱漏,字体难辨,致个别文句或恐舛误,未合原意,思之心辄惴惴。
通读校勘先生诗稿,渐生一点浮光掠影的浅见陋识,姑妄佛头着粪,试作刍议。
一、卓拔文人风骨,凛然精神气节
中国文化首先强调做人,尤其在乱世要坚守自己的精神气节,诗文须有情感之真,品德之善。卓泉先生品格高卓,正气凛然,诗中体现出来的一种精神和风骨,上承《诗经》《楚辞》,下到“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晚清民国。
1897年德国租借胶澳后,崂山南屋石村庠生宫中栶居租界内,深以为耻,愤而自缢,以死明志。卓泉先生闻而深感痛惜,遂搜集整理其催人泪下的事迹,亲撰《墓志铭》,并请王垿为之作传;又倡即墨、青岛、胶州诸名士诗赋歌颂,编为《宫义士事宜》印行,颂扬民族气节,激发爱国斗志。正如他在《寄庐观宋元祐党人碑拓感赋》诗中所言:“此名不可灭,岿然立阶戺。附此一片石,日月争光矣。矢死不勒名,千载名不死。”
卓泉先生为诗,往往借史喻怀,一吐胸臆。《不其山》有句:“昔年郑康成,躬耕隐此间。贞心兼雅操,食贫自萧闲……即今不其山,山瘦石不顽。”乃是以人状山,以山明志,以坚如磐石的精神,仰赞先贤的“贞心雅操”,喻托自己的高怀亮节。《田横岛》以悲愤激越、铿锵有力的诗句,昭示仁人志士“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高尚气节,对那些趋炎附势之徒予以无情的贬斥:“秦鹿有所属,报韩已无成。郁郁烈士心,不死复何营。纵无汉皇诏,矢志不偷生。独此五百人,同命世所惊。”“几见五百人,同心博义声。人生宇宙间,忠孝感至诚。”《金陵杂咏和韵》:“南朝谢眺惊人句,搔首问天和也无?”“千古河山棋一局,英雄锐气不消磨。”《南京》句:“荒城几洒英雄泪,残碣惟余幼妇辞。”“鸣琴自按仙翁谱,看剑时思帝子家。”
如闻慷慨壮士歌,如临萧萧易水寒。其《戍边吟》描绘战士征战沙场之状,悲壮哀婉:“男儿跨征鞍,苦莫苦于远戍边。”“岭月磨刀冷,朔风袭甲穿。”“大漠沙冷无处宿,深闺月阙不能圆。一出无生还,竟死有谁怜。一将功告成,万夫命难全。魂游兮燐火夜走,骨暴兮野草秋缠。鸿雁不来无消息,明驼可借难言旋。”
当然,面对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波澜壮阔的社会洪流,卓泉先生作为一个身处乡野海隅的廪生儒士,一个融孔孟之道于血液骨髓的旧时文人,无疑是“忠君卫道”传统道德的坚守者。加之他长时间与前清遗老们交游酬唱,情感日深,不可避免地对清朝灭亡和前清遗老充满同情,甚至对“复辟帝制”存有幻想,这些都是毋庸讳言的。正如他自叹“荆棘铜驼话劫灰”,这一时期,其思想言行也直接反映在诗文创作中。如《岁次乙卯青岛初谒昌阳寄叟》序言:“拳匪之乱,乘與蒙尘”,
贬称“义和团”为“拳匪”;《<垂老别>上昌阳寄叟》:“君饮荆驼恨,我亦遘数奇。待清避东海,与世久相遗。”《吉甫升相国允六秩晋三寿》:“苦恨逝波归大海,强寻妙著捄残棋。鲁阳自是挥戈手,落日再中会有时。”《寄庐小饮(时闻复辟消息)》:“海滨大老待清久,已去天心或可回。”正因如此,面对突如其来的社会变革,他的认识显然是偏面的,甚至是抵触的,没有深刻认识到辛亥革命反帝反封建、挽救民族危亡的伟大意义。尽管如此,今天的我们也不能离开当年的历史时空,而过于苛求指责。数千年来,历朝历代,每当朝代更替,“忧国忧君”就成为诗人们共同吟咏的主题。而不同于以往的是,晚清民国的“易代”是整个封建体制的大变革、大崩溃,对传统文人心态的触动无疑是巨大的、痛苦的。再者,历史人物本身就具有复杂的多样性,只有将其回置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才能全面辩证地进行评价,实事求是地认识其本质特征。
二、伤怜生不逢时,孤愤对酒当歌
“生不逢时命不犹,此身未敢逐萍浮。”(卓泉诗句)国家变革攸关个人命运,个人命运彰示时代烙印。卓泉先生生逢乱世,怀才不遇,面对动荡的社会剧变,他以沉郁的笔触,揭示现实,抒发幽愤。如《<狂歌行>仿昌乐陈琴山体韵》:“此生既不得扬风扢雅鸣盛时,廷策一吐胸中奇。”“而乃槖笔四方卧斗室,老而鬻文且傭笔。”“惟有屈子恨、杜陵愁,始终伴我相唱酬。”“病魔穷鬼苦相侵,无聊抑郁故长吟。”“愿我苦吟身,一介乎寒郊瘦岛之间。”寄叟慨叹而评曰:“慷慨悲壮,有王郎拔剑砍地气象。”昔杜甫《短歌行赠王郎司直》诗句:“王郎酒酣拔剑斫地歌莫哀!我能拔尔抑塞磊落之奇才。”而今卓泉先生“抑塞磊落之奇才”,谁能拔之?
先生诗稿中,感叹个人命运之吟,处处可见,字字动情:“到处难逢青眼客,同游渐少素心人。”(《青岛远眺有感和昌阳寄叟》其三)
“颜比黄花瘦,心共黄花愁。瘦为吟诗苦,愁为携砚游。砚将磨我老,诗莫写我忧。”(《北海见菊有感》)“仰天亟问碧翁翁,客子何教病且穷。”
(《客中自叹》)
“人无可意眼空白,我不工诗命亦穷。”(《旅邸述怀》)“庐可容蜗何厌窄,门堪罗雀不须关。”“发过五旬强我白,眼空千古为谁青?”(《岁在壬子天台知友王子心斋“后凋草堂”落成和韵》四首)“穷途阮步兵,痛哭不成声。”“白眼看世人,世人笑狂生。”“人生遇桑海,谁复能忘情。”(《壬子春山中与诸同人痛饮》)
“登场皆傀儡,无假不成真。”“强寻愁里醉,幸得乱时贫。” (《自述和友人韵》) “无钱买祸便为福,有酒消忧且自倾。”
再看其“自况”之《老妓》诗:“粉落香销几度秋,夜深无语只生愁。问心久断少年梦,何意学梳时样头。强伴商人过岁月,厌听邻女话风流。青衫司马如相识,会弄琵琶弹也羞。”以老妓喻己,含泪自嘲,无奈愁绪,令人唏嘘。其后,他又以此为首篇作《九老吟》,前序自鸣心曲:“壬戌之秋,余作《老妓》诗以自况。呈之寄叟,寄叟有触于中,不胜今昔之感,即时依韵见和。又拟渔、樵、僧、道等八老为《九老吟》,属余和之。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亦强作消遣耳!”
另一方面,卓泉先生虽自叹时乖运蹇,命宫磨蝎,“发因多难愁先白”,但绝尘处世,洁身孤标,故发为浩歌,以诗明志。如:“罔炼汞铅学佛仙,独行要不愧前贤。人疑立足应无地,我自扪胸别有天。”(《和吴梅溪<自警>韵》其二)“闭门宛似入山深,不受红尘半点侵。”
“胸中纵有五车富,笔下须无一点尘。”(《和陈生建熙韵藉以示勉》四首)“屈子问天空饮恨,王郎砍地且狂歌。”(《和高密锺茂才惺吾<即事>韵》)“家徒四壁室如斗,图书而外复何有?”“碧翁赐我锦绣肠,多文为富自不朽。红尘飞不到我家,清寒独抱甘缩首。”
(《元日即事上寄叟》)无不慷慨发奋,浩荡感激。
三、深沉乡土情怀,秉笔赋诗记史
卓泉先生长期深耕青岛地域文化,其诗文也大量取材乡土风物,为后人留下了十分宝贵的历史遗产。如《拟游中巨峰》句:“我尝游名山,胜境判优劣。自登金刚崮,群山莫颃颉。既登上巨峰,下视更不屑。人生无尽境,何时舒郁结。”既描绘崂山绝顶“一览众山小”之殊胜,又抒发“人生无尽境”之浩叹。《憨山和尚德清》颂扬这位高僧大德“行方而智圆”,叙述大师千里跋涉来崂山,创建海印寺,“为佛启法筵”,致起“佛道之争”而获罪流放的往事,给予其无限的同情,深情的仰慕:“名山皆遊遍,二劳秀且娟。劳山雄东海,胜境属山前。”“住锡海印寺,忽忽未数年。天道互盛衰,人事有推迁。”“大府忽不察,憨山戍远边。禅心能镇定,终自岭外还。”“憨山离世士,与世空周旋。沐浴端坐逝,永谢葛藤缠。”《田横岛》《华表峰》《华楼》《云岩子崮》《玉女盆》等,融合历史事实、地理风物或神话传说,使山影水光承载起深厚的人文记忆,形成独特的地域符号。《玉女盆》的诞生,文白兄《一代名儒百年风骚》中描写颇为形象:“《崂山志》《崂山古今谈》等书录有先生《玉女盆》诗:‘绝顶盆池终古留,相传玉女洗云头。当年谱下娥眉样,水底青天月半钩’。此诗作于即墨授学期间,师徒同游华楼山,以‘玉女盆’为题试弟子,众人各显其能,洋洋洒洒,呈于师前。先生阅后,均无中意佳作,当即口占一阙,遂成绝唱。”此诗语言流畅,虚实相生,兼具神话色彩与自然哲思,为历代文人咏崂山诗之佳作。
卓泉先生的诗文不仅有很高的艺术价值,还有重大的史料价值。如其《青岛樱花》二咏之后,补记“汇泉樱花会咏所见”,于当时德、日先后窃据青岛情况,裁其一隅,言之甚详,尤为珍贵难得,悉录留迹:“青岛之东有汇泉,旧为蠏舍渔庄也。洎德意志据有胶澳,徙其居民,沿山弥谷杂植异卉,而樱花为最盛。是花来自泰西,粉白淡红,蓓蕾低垂,似海棠。每岁春将暮、花开时,淡云艳雪,烂漫似锦。士女游此者,骈肩累跡,赌酒林下,固游览之佳所也。自日本袭而有之,又益以异域花草。每遇会期,置转台其中,为百戏之场。笙簧沸腾,琵琶清脆,日本女子如醉如痴,鼓掌大笑,声震林樾。溱洧赠药之风,仿佛似之。甲子三月下澣,余初著屐于此,见山水如旧,而土木之巧,大皆掩本来面目矣!爰口占二绝以纪之。”其《于仙姑塔》四首,序记建塔始末,记事准确,记史珍贵,足为存实:“塔在下河村西。副贡振麟先生之女孙,年十七,于归有日,河滨浣衣,忽有桃沿流至,拾而啖之,自此遂绝粒,百日坐化。邑人募捐,为之建浮屠七级。莱阳王太史垿为之铭,词客多题诗勒其上。余为之书丹,因题四绝。”另外,其“节妇”“贞烈”诗,如《题海西矫烈妇黄氏碑侧》《题刘烈妇吕氏碑侧》《题周节妇碑后》《贞女坊》等,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的历史风貌,都是不可多见的本土民间资料,人称其“凄惋悱恻,众皆称善。”“一字一泪,一字一珠”。这些殉夫守节的愚昧之举,虽然早已绝迹,而在封建旧时代,则属于“三贞九烈”,官府褒扬,诗人吟颂,故先生此类诗文,自有存史之用,不可捐弃不留。
四、众推骚坛翘楚,雅遗青岛风韵
卓泉先生通经史,富才学,精诗赋,善翰墨,诗作强调传统技法与个性创新,古典韵律的娴熟运用,旧典新意,融化自然。他的诗体裁多样,题材广泛,运用纯熟,流转自如,言之有物,情感绵长。其中酬唱作品占有大量篇幅,可谓争奇斗艳,风雅一时。
辛亥革命爆发,前清逸老溥伟、徐世昌、那桐、陆宗庠、王垿、劳乃宣、刘廷琛等,纷纷远避京师,隐居青岛。“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他们仰慕卓泉先生诗名,遂以王垿为代表,邀之于寓,倡为诗社,雅推先生为诗社之主,可谓“宿儒推崇,骚坛翘楚。”
卓泉先生《幽斋即事和寄叟不重韵十首》序言曾提及此事:“辛亥国变后,余避地海岛,与昌阳寄叟效白香山建社故事,朝夕唱和。”今天的我们,虽然不可得知当时诗社的活动盛况,但仍可透过岁月的烟尘,想见他们一起雅集宴饮、修禊登高、唱和题咏、拈题分韵、联吟酬唱乃至庆寿、悼挽等情形,风流余韵,令人神驰。
卓泉先生与王垿之间的知己往来、诗酒酬唱,在其个人生涯乃至岛城诗坛具有特别的分量,当重点予以关注和研究。王垿(1858—1933),字爵生,号寄叟,莱阳人,与其父、兄先后考中进士,有“一门三翰林”之美谈,清末为法部大臣兼朝考大臣、清实录馆副总裁,官居二品。他也是著名的书法家,在京城即有“有匾皆书垿(王垿),无腔不学谭(谭鑫培)”之誉,时人赞其书为“垿体”。在青岛“寄居”时期,他也留下了大量墨宝,成为当地珍贵的文化财富。
以祠宗而论,卓泉先生与王垿二人为王氏本家。他们初识于1915年,先生《岁次乙卯青岛初谒昌阳寄叟》一诗前序言之甚详:“寄叟者,莱阳王太史垿,字爵生,生光绪季叶,官至弼德院顾问大臣。拳匪之乱,乘與蒙尘,曾扈跸之长安。回銮后,方入阁,未及大拜,而国变矣!乃避迹青岛,结楼北山之阿,名曰‘蠡勺’,盖寓洲海之意也;颜其居曰‘寄庐’,亦自号‘寄叟’,盖谓人生如寄,亦郁郁暂寄此耳。是岁,余亦避地岛上。范卿张孝廉,吾友也,于秋九月重阳之前,介余晋谒,一见如旧,遂诗酒唱酬,为忘形交云。”
诗中赞叹寄叟:“松倚寒山标晚节,菊疏老圃见秋容。” “欲识先生真妙相,海滨落落有孤峰。”
岁月飞逝间,二人交往日深,志同道合,遂引为知己,陶咏性情。卓泉先生《<垂老别>上昌阳寄叟》有句:“素心共晨夕,酣畅赋新诗。诗中有真意,两心自相知。心交六七载,臭味无差池。”“君居海之滨,我在潍之湄。思君如潍水,到海无已时。”寄叟读后大为赞赏:“苍凉悲壮,感慨系之。”遂援笔和其诗韵,有句曰:“客游来海上,偶与我相知。”“喜与蛰庵遇,能醒诗人脾。羡君生花笔,示我绝妙词。”1925年,二人相识整十载,卓泉先生作《<无可奈何歌>和寄叟步白乐天韵并序》,记谓:“乙丑岁,余假馆潍阳……越仲秋节,余之青岛,谒寄叟,见其和乐天《无可奈何歌》一什,忧时感事,较乐天之只为叹老,尤为寄托遥深,录而诵之。返潍,越数日,忽闻鼓角阗咽,士女遝杂,鼓掌山呼。询之,曰‘双十节’,盖即宣统三年辛亥、武昌变作之日。”寄叟评其诗曰:“幽忧之思,沈毅之气,读未终篇,泪随声下。西川曾有和作,不如此篇。此篇沈痛,较拙作尤胜一筹。”
卓泉先生《青岛远眺有感和昌阳寄叟》四首有句:“回思二十年前事,恍若邯郸幻梦醒。”“公来暂为爰居避,过眼沧桑又几年。”“旧说桃源好避秦,而今未敢问前津。”《和寄叟六十初度韵》四首有句:“回首玉堂如昨梦,寄庐自翦读书檠。”“松姿秋气老愈横,使酒狂歌鸣不平。”“倚窗喝月渊明傲,醉墨挥烟张旭酲。”“酒国争锋浮一白,骚坛拔帜压群英。”《蠡勺楼与寄叟小饮论诗》二首有句:“严寒风送雪,小饮酒盈尊。乐意鸥相狎,倾谈虱可扪。”“君饶元亮度,我愧仲宣辞。笑语含规戒,悲歌杂戏嬉。”《幽斋和蠡勺楼主人韵》四首,吟赞寄叟:“幽斋花草葆真香,林下栖迟拟楚狂。”“兴来命笔云烟活,老至看书意味长。”“竹战秋风抗晚节,兰生空谷赏孤芳。”“避居东海非求药,寄傲南窗且举觞。半百光阴空瞥眼,五千文字不撑肠。”《观昌阳王太史爵生摹汉碑》,赞叹寄叟书法艺术:“先生书名遍天下,渊源家学宗献羲。”“坐则画地寝画被,一生精力全在兹。不遇嗜古者,翰墨松香不吐奇。”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二人之“忘形交”长达二十余年,直至寄叟去世。文白兄《一代名儒百年风骚》一文为世人展示的生死诀别情景,读来感人至深:“王垿于1933年殁于青岛。家人扶柩回莱阳时,锡极先生设祭于城阳道上,有挽辞悼之,忆乳水之融融,叙永诀之凄惶,情辞怅惋,哀鸣于野。”四年后,卓泉先生也随之撒手人寰,从此弦歌断绝,空遗清响。
五、风格清雅自然,诗思敏捷灵动
卓泉先生诗作,语言清丽,简洁明快,善于捕捉自然之美,深得隽永清婉之趣,意境空灵,诗中有画,许多诗句令人过目难忘,回味无穷。诸如:“蚁拖碎瓣过芳草,蜂惹香尘弹碧纱。”(《和曹生勉斋<扫花>韵》)“醉烟醒月自风流,香到无香香更幽。”(《海棠》)“黄鹤乘云过竺寺,青蛇曲水涨雷峰。渔翁蓑绿烟轻锁,浣女裙红湿处浓。”(《西湖望雨和韵》)“桑阴铺野千章绿,麦浪飏风一抹青。唤雨鹁鸠声欲断,宿花蝴蝶梦初醒。”
(《四月九日雨霁野望》)“海棠著雨红厌槛,砌草随春绿到门。有旧书香常鼓箧,无佳客到不开樽。”(《幽居和韵》)“鹆砚磨苍玉,螺杯斟紫霞。泉烹金液茗,盘供水梭花。调雪经冬笋,眠云托月芽。蜻头黏烛穗,雀舌瀹香茶。”(《陪杨邑侯光辰之东厓书院访蓝孝廉介玉观所藏古画名书饮宴薄暮载归赋此》)
同时,他的诗意象新颖,不落俗套,常突破传统窠臼,赋寻常景物以新意。《临别赠言藉题雪瓢小照有序》:“……窃谓,灵胎作固少有道气,而构词似未免微近于俚。余故为庄严语出之,未审雪瓢以为可否?”题照诗句颇庄雅,如:“贫不受人怜,牢骚不问天。只可叹、伯道无儿斯命也,中郎有女亦岿然。倩荆钗、时供小盘饭,事外且萧闲。愿与我、崂山归去居东海,读画论诗米老船,风月无边!”《乙丑初秋游潍阳丁氏别墅步韦庄<李氏小池亭>韵》句:“客至阶愈净,官清井不咸。腰为过树折,眼好对花馋。”《城上晚眺》:“古寺僧闲早掩关,倦飞林鸟也知还。残云絮败不能雨,每趁晚风强出山。”
后来尾句之“强出山”改为“乱出山”,先生炼字工夫可见一斑。《潍阳县署观郑板桥墨竹次韩理堂韵》句:“万丈寒梢生长风,箨龙夜吟惊山魅。”“嚼墨一喷淡复浓,左右生寒光夺目。”“花露自调染霜毫,笔扫鹅溪侧横斜。”“瘦枝軃烟筛月华,风动绢素影零乱。”《旅次逢友人夜话》:“话到沧桑同扼腕,情投胶漆热中肠。”“漏尽讫无明月上,天知游子恐思乡。”《和寄叟<自叹>韵》:“千里徒劳无汗马,一生空作没头鹅。扶轮莫试掞天手,拔剑长高砍地歌。”无不语句新奇,设置精巧,出人意外,令人叹服。
先生构诗,往往独具慧眼,另辟蹊径。其《和寄叟《六十三岁寿辰自况》韵》,序谓:“寄叟六十三岁初度,捡古人六十三而终者六人,为七绝六首以自况。示余,余以为用六十三而终者,似未尽善。爰即史集中,选六十三而有事者六人和之。寄叟掀髯大笑,为击节久之。”所咏者,乃选列六十三岁时历史人物朱熹、王维、范镇、白居易、张柬之、马援六人,逐人颂咏,喻赞寄叟,难怪寄叟不禁“掀髯大笑,为击节久之。”《闺情戏用药名》六首,虽系游戏笔墨,而用药名入诗,如撒盐融水,无斧凿之痕,又一气呵成,才情尽现,人不能及。更为难得的是《幽斋即事和寄叟不重韵十首》,取平水韵“十一尤”,每首七律设五韵,总计五十韵而不重字,精虑别致,极尽能事,自谓:“寄叟出此严律相难,爰穷一夜之力,依韵和之,聊寄一时之兴云尔。”寄叟大为赞赏,予以高度评价:“韵不再重,典不复袭。非腹笥便便,安能于蚁垤上大展骥足哉!”
纵览先生诗稿,送别题材占相当比例,生离死别,深情凄婉。如:
“魂来再见天涯侣,都是龙场瘗旅人。”(《青岛客邸哭黄孝廉秋舫》)“九曲离肠牵欲断,半生老眼为谁青。”(《青岛潜楼送黄孝廉子柯病归》)
“丽水良金难肖像,名山大璞竟归真。”(《哭周老夫子省山》) “未得一谈成永诀,临风空自九回肠。”
(《哭解孝廉春霆》)而《戊辰秋日邑侯杨公光辰将解任赋此赠别》,则语调明快,大有“一片冰心在玉壶”之情致:“骏声何必铭彞鼎,众口流香都是碑。”“清风两袖言归去,不负本来一点真。”
卓泉先生曾作《旅邸述怀》诗:“羁栖尘境感飘蓬,嫁线横牵西复东。门宇惯依身似燕,雪泥那计爪留鸿。人无可意眼空白,我不工诗命亦穷。亟欲委心心已委,溪边试问信天翁。”可谓其独白心声和平生写照。2025年夏月,我校勘完诗稿一通,适逢端午节,遂谨步其韵,拙和志之,并致敬先生。诗曰:
旅邸愁怀昔转蓬,月钩犹挂故园东。
日驰百载忽过隙,诗缀残篇杳断鸿。
欲共蛰庵叹命蹇,却闻阮驾哭途穷。
墨痕新拭付梨枣,酒酹吟魂向碧翁。
二零二五年六月记于小蓬莱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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