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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 书

（《幸福》）

文/童馨儿

一

总共花了二十分钟零十秒。格子几乎有点想赞赏一下自己了。她看一眼镜中的自己，略显蓬乱的头发，苍白的脸色，空洞的眼神——唔，的确很像一个想死的人。

她满意地深呼吸，然后点了群发。

那些地址在她的备注一栏里注明是“亲爱的”。包括她非常爱的方止，以及一些在寂寞无聊的状态下加上的好友。发送信息一个一个地显示着，格子不禁有些惊讶，怎么不知不觉地，竟然就有了这么多的“亲爱的”？其实其中有好些人，她真不知道是何方神圣。

下午三点二十分，第一封回复来了，谁开这么无聊的玩笑？几分钟后，第二封回复，神经病啊！

格子不停地刷新着收件箱，收件箱静悄悄地，没声响了。

方止这样是很正常的。记得第一次的时候，方止立刻来了电话，紧张得语气都变了，宝宝，你别这样，我马上过去看你。宝宝乖，别做傻事，我爱你。第二次，方止只发了条短信来，亲爱的，又怎么了？上次你不是说喜欢那个啥包来着？等下我们就去买！第三次，几乎是为了照顾格子的面子才懒洋洋地回了封信，你别这么幼稚行不行，累不累啊你。第四次，第五次，格子不打电话过去哭诉追问，他根本就没当回事。这一次，是第六次了吧，他当然也不会当真。格子知道这样的自己太不理智，太过歇斯底里，男人们都会讨厌。可是如果他真的像他所说的那么爱她，应该每一次都慎重以待。

格子忧伤地想，是的，他开始厌倦她了。他给不了她太多。觉得她想要的太多。

明知道等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但还是固执地呆在电脑前。

窗外天色渐黑，格子伏在电脑桌前睡着了。梦到自己气势汹汹地去找方止算账，扔他桌上的文件水杯，冷笑着质问他，你不说爱我的吗，怎么不来救我？胸中积怨太深，伸脚就踢翻了椅子，椅子又带倒了小桌子，一时间，到处都是砰砰磅磅的声响。

突然间惊醒过来，果真听到什么东西在震响。还没醒过神来，门被撞开了，一个神情慌张的年轻男子冲进门来，手里还着一根粗大的木棍。

男孩紧张地凑近了来打量格子，你怎么样？你没事吧？到底什么事啊，弄得要自杀这么严重？你蠢不蠢啊，犯得着嘛你。你对得起生你养你的父母吗？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啊？看上去挺有分寸的一个人啊，做的都什么烂事？！

格子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才问，你谁啊你，你干嘛把我家的门撞坏了？

男孩大约也发现了她的安然无恙，也呆了呆，半晌说，我收到了你的遗书……我敲了半天门你也没反应，我就……

好心人周小宝最后答应，赔一扇防盗门给格子。在防盗门没装上之前，格子暂时搬到他家里去住。

格子承认，这个鲁莽的，唯一对她的遗书认了真的男孩，在撞进门的刹那里，把她的已经冷下来的心撞得一热一热的。

她不记得他是谁了。虽然他一再告诉她说，他们认识在一场商品展销会上，他向她推销了一件商品，互相留了Q号。

格子觉得有点庆幸，莫名其妙地就把这么一个善良热心的男孩划进了亲爱的之列，总算让她的遗书没有落个无人闻问的悲惨下场。

二

周小宝的房子只有三十平。拉块帘子，格子睡床，小宝睡客厅地板。屋子虽小，看得出来用心装饰。但凡窗台上，茶几上，床边，餐桌上，沙发角落里，都摆放着小小盆栽。有点仙人球，有点金钱树，有些看上去像豆芽菜，有些明明就是草。

格子忍不住称赞道，咦，小宝不错嘛，很热爱大自然。

周小宝挠挠头，卖不掉的，自己消化了。

格子这才想起来，认识的那一天，他向她推销的是一盆“爱情树”。

格子好奇地问，你是干什么的？

周小宝严肃起来，我是一个园艺师。我有一个花房。

格子几乎肃然起敬了。她缠着他带她去看花房。

事实上那是一块地。四周搭了一些木架子。角落里堆着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花盆。格子有点失望。她以为会看到一间浪漫爱情剧里的白屋子，然后加上，一个盛放的玫瑰园。却原来是一个灰头土脸的盆景基地。

希望破灭了的格子于是坦然起来。放任了自己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要不然脚翘到茶几上，捧着半个西瓜狼吞虎咽地吃。

偶尔想起来问周小宝，我的防盗门怎么样了。

周小宝说，老板说，过两天会有好点的牌子来。到时再定。

唔。不急。格子说。

当然不急。周小宝小小的家竟然很舒服。周小宝不仅会种花种树，还会做饭。对了，他还有点像诗人。许多时候格子蹲在他身边，看着他娴熟地摆弄盆栽，他会告诉她，诺，这叫做，女儿心。这个，叫空欢喜。还有这个，叫玻璃心。

真是个奇妙的人。明明几株莫名其妙的花和草，叫这么矫情的名字。

方止说，格子，你真莫名其妙，成天做那些矫情的事。他比她还恼怒。

格子挂断电话，对周小宝说，我也不过一盆栽罢了。

周小宝说，好盆栽会被养坏，坏盆栽会养得好。就看养的人有没有心。

格子有点生气，她质问他，你什么意思？

周小宝气定神闲地，一个男人真爱你，一定会得想娶你。

这讨厌的周小宝。格子有点懊恼。不该告诉他和方止恋爱了三年，她已经二十八岁，方止却从来没说过要结婚。方止说得最多的就是，等我的事业有了起色，等我再赚多点钱。他已然公司副总，一年薪水二十万有余。他买了房，买了车。送她看上的衣服，昂贵的首饰。对她说无数的，我爱你。

格子板着脸说，关你什么事。她伸手从周小宝的手里扯下他刚洗好的袜子，我的事你少管，哪怕是一双袜子，也与你无关！Understand？

倔强的格子姑娘坚持着自己煮面条吃，自己洗衣服袜子，周小宝煮面瓜糯米饭的时候，她拼命吸着鼻子，假装很忙碌地给方止发短信。

我的门坏了。

方止说，叫房东修呗。

我们几天没见了。

忙。

到底有多忙？

方止说，今晚，今晚咱们去吃石螺煲。

周小宝说，你肠胃不好，吃那么辣的东西做什么。

格子不理他，骄傲地出门去。

说白了他只是个花匠。怎么也轮不到他来对她的生活指手划脚。

三

结果半夜里，格子肚子疼起来。她一趟一趟地跑厕所。脸色铁青。

周小宝打开灯，问，你怎么了？

格子说，要你管。她强撑着给方止打电话，打了好几次，方止才接了，方止大声嚷，你又怎么了？

格子发短信过去，我不舒服。

手机静悄悄的。

周小宝走过来，一把攥起她，边拖带抱地把她弄进电梯，格子的眼泪全裹在周小宝的衬衣上。

打完三大瓶的点滴，天都亮了。格子一直靠在周小宝的肩上似睡非睡。拨了针头，周小宝活动了一下身子，对她笑，呀，上半身都麻掉了。

不疼了的格子说，喂，你今天之内要把我的防盗门装好，不然跟你没完。

周小宝的眼睛忽闪忽闪地，他说，好。

格子请了一天假，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了。天黑之前，她回到了自己的家。周小宝说，我送你样东西吧。

他递给她一盆碧绿小树，解释说，这是爱情树，会给你带来好运的。

晚上格子一边给爱情树浇水一边给方止发短信，我真的不舒服。

方止的电话打了过来，陈子格，你有完没完。你知道我忍了你多久？成天不是不舒服就是要自杀，我都要被你弄疯了！他疲惫地说，分手吧。分手。

格子愣了半晌。

就在刚刚过去的二十四小时前，她在他的手机里看到了一条短信，亲爱的，加完班就赶快过来哦。我等你。发信人叫ANNA。这才是他想要分手的真正原因吧。

格子给周小宝打电话，你送我的破树，什么狗屁好运，我们完蛋了！他要跟我分手！气乎乎地敲下一封遗书，没有了爱情的生活，无趣又难奈，我决定在这一刻，放弃自己的生命！收件人：周小宝。

她努力地想要挤出一点眼泪来，却没成功。

十五分钟后，周小宝用钥匙打开了格子家的门。正在磕瓜子看电视的格子睁大眼睛看着他，他咳嗽一声说，其实我是来给你送钥匙的，我回家了才发现还有一把钥匙没给你。

周小宝带来一点红薯，耐心地削了皮，切成块。格子觉得这人真够土的，哪有煮红薯片汤来哄女孩子的。

但她一口气吃了两大碗。然后靠在周小宝的肩头满意地睡着了。

四

格子旁敲侧击地询问了一下周小宝的收入，呀，没想到，一个貌不惊人的花匠一个月竟然也有八九K进账咧。格子忍不住咧嘴笑了一下。加上自己的，四K多，唔，不错了，应该可以足够生活了。

估算好了之后，格子又发过几次短信，比如，水笼龙坏了。比如，我牙疼。再比如，我摔了一跤。当然不想活了的，东西全留给你之类的遗书也写过几次。文笔是越来越流利了。每一次，唯一的收件人周小宝都忙不迭地跑来，帮她做一餐饭，拖一下地板，或者板着脸扔掉她的零食。

格子说，小宝，我是不是很烦？

周小宝说，没有。

格子白他一眼，真虚伪。

周小宝突然认真起来，你写遗书，是因为没有安全感。这不是你的错，是他的错。

格子的眼睛湿润起来。她清清嗓子，你送我的爱情树开花了。

周小宝说，可不。

他冲她眨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