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摄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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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安眠药大火屋子米贤生情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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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摄像
(《女人坊》)
文/童馨儿
一
从医院出来之后,粟娜就热爱上了摄像。在此之前,她有过一部索尼的数码,只懂得开机关机,外加咔嚓照下相来。其实也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她仍然也只懂得开机关机,然后摄下影像来。
镜头对准的是一个叫米贤生的男人。粟娜租下他附近的房子,距离他的窗不过百米。他的窗子永远敞开,连窗帘也没有。镜头里,他洗脸刷牙,一个人安静地吃早餐,深夜才回来。
许多天过去,粟娜几乎有点厌倦。她不相信他这么寡淡地生活。栗安死了,他不该是从此活色生香吗?她记得栗安不止一次地说过,他说他爱上了别的女人,他不想欺骗她,他想跟她分手,她痛不欲生,她酗酒,疯婆子一样跟他吵,她又求他。栗安在电话里痛哭失声,除非死,不然我不会跟他分手。
而栗安果然便死了。
她接到栗安的电话,于是便赶了去,栗安又喝醉了,屋子里扔的全是空酒瓶子。她手里还捏着安眠药的瓶子,叫着要去死。栗娜又气又急,扯着栗安骂。隔壁的大火是怎么烧起来的,谁也不知道,等发现的时候,火势已经蔓延。她被吓坏了,反而是,竟然是栗安,突然变得大力起来,她使劲拉着栗娜,两个人跌跌撞撞地跑,眼看就逃离危险了,栗安却软软地倒了下去。
这成了栗娜的心结。她几乎每晚都做噩梦,梦到栗安被大火吞噬时看过来的绝望的眼神。
大火是意外。可是假如栗安没有吞服安眠药,她完全可以和栗娜一块逃出生天。
栗娜在医院里住了整整一个月。米贤生来看过她,她把他带来的花砸到他脸上,疯了一样叫,滚,我不想看见你!
是他害死了栗安!他如果不是另有新欢,栗安怎么会死!
栗安死了,她也不能让他们好过!
可是那个女人,一直没出现。
栗娜的摄像机昼夜不停地开启着,她第一次这么了解一个男人。他一回到家里就换上棉布睡衣,光着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他喜欢坐在沙发上看书,那样子看上去,很让人心动。许多时候,栗娜看着看着,心里便涌上一种奇异的感觉来。
如若他不是米贤生,碰到他,她是会爱上他的吧。
他经常会拨打她的电话,但她一次也没接过。她对这种猫哭耗子的假惺惺深恶痛绝。
那个女人,他爱的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她留意到,有的时候,米贤生的目光会飘到窗外去,慢慢地,嘴角便会扬起微笑来。
他是想到了那些甜蜜的、美好的时光了吧。当然不会是属于他和栗安的。
栗娜紧紧咬着唇。一股腥甜渗进喉咙里。
二
遇上米贤生的夜里,下着一点小雨。栗娜喝了一点酒,走在小路上的时候,脚下一滑,便倒在了米贤生的怀里。
米贤生的眼睛亮起来,他几乎是又惊又喜地叫,栗娜,你怎么在这里?这些日子,你都跑哪去了?
栗娜不说话,只是微微地笑了。
她知道,此刻她的美。任是米贤生,也不见得躲得过。
她跟着米贤生走进了他的屋子。米贤生说栗安出事后,他就搬来这里住了。从前的屋子,有太多关于栗安的记忆。
米贤生说,你的裙子被淋湿了吧,我给你找件衣服来换上。
他找来了他的白衬衣,栗娜把衣服抱在怀里,埋头贪婪地嗅。米贤生站在她面前,叫,栗娜。
栗娜便扑过去抱住了他的颈,颤抖着声音说,我怕,贤生,我怕,我晚上总是睡不着,我害怕。
他抱着她,像哄小孩一样拍她的背,不怕不怕。
他们滚倒在地板上,微凉天气,彼此的身体却火烫得惊人。他们的唇纠缠在一起。栗娜不由得惊异了,他的身体让她有种无法言明的亲切感,来自他身上的淡淡烟草味,让她深深沉醉。
记忆里也有过这样的时刻。那是什么时候了?好像一个初夏,她辞掉了早就想辞掉的工作,一个人跑到一个不知名的小城游玩。她从来不是个随便的女孩,可那一夜,她遇到了一个陌生男子,他们一起喝了酒,嘻笑着吸了同一支烟,靠在一起唱了许多歌,最后上了床。清晨起来,他已消失。
直到如今,她总觉得那一夜他唇上的微凉,依然淡淡沾在她颈项。
她想念过他,很多很多次。她并不缺乏爱情,可日子越是过去,她越是遗憾——当时不该就那么任他走。她始终记得,静夜里他眼睛迷人,便像此刻的米贤生。她忍不住亲吻米贤生的双眼。
半夜里,她醒过来,吸支烟,她摇醒米贤生,那个女人是谁?她冷冷地问。
米贤生睡眼矇眬,反问,谁?
栗娜突然暴怒起来,抓起桌上的烟灰缸就砸向窗子,玻璃哗啦啦地碎裂开来。
米贤生惊呆地看着她,喃喃问,栗娜,你怎么了?
三
栗娜在米贤生的屋子住了下来。米贤生不在家的时候,她就冲着摄像头傻笑。偶然她会回到自己家里,冷静地浏览摄下的片断,看到自己和米贤生,拥抱,亲吻,一块吃饭,一块坐在地板上看电视。
看上去像一对相亲相爱的情侣。但总是在不期然的时候,栗娜会神经质地顺手抓起身旁的任何一样东西,一开始是不过是只砸东西,到后来,便只对着米贤生砸。
米贤生的嘴角流了血,栗娜便惊慌地扑过去拥抱他,对不起对不起。她一边道歉一边吻他。
她不停地追问他,你爱我吗?是不是因为栗安才爱我?她不在了,你觉得抱歉,所以才爱我?
米贤生说,不不不,当然不是。
她仍然追问,你爱的那个女人。她咬咬牙,那个害死我姐姐的女人,她是谁?
米贤生看着她,默然不语。
她顺手便抓他的脸,指甲印赫然。
无论哪一种回答,她都以暴力对他。
他在欺骗她。当然。他在保护那个女人。他许是害怕她会找上门去。栗娜觉得自己快疯了。他想用虚假的爱情来蒙蔽她。不不不。她怎会信他。
她每天查看他的手机。偷偷嗅闻他的衣领。晚上他去出去应酬,她剪坏他的领带,扯掉他外套的扣子。
他总原谅她。他说她失去了一个亲人,他不会让她再失去一个。他会陪着她,到很长久很久的以后。
直到有一天,她跟踪着他走进一家西餐厅,在悠扬的音乐声中,把一整盘沙拉扣在了坐在他对面的女人头上。
那是他的一个重要客户。
他脸色铁青,她兀自在尖叫,你这混蛋,你害死了我姐姐!你是凶手!
他霍地就给了她一巴掌。
她在大雨里流浪了两小时,最后湿漉漉地站在他门外,他一把搂住她,突然流了泪,他哽咽着问她,栗娜,你怎么了?
他翻抽屉找感冒药,她眼尖,看到抽屉里有一个打火机。好面熟。她拿起来,问他,这个,怎么在你这里?
他平静地看着她,轻声说,你送我的啊。
她愣愣地看着他,有些记忆不期而至,那个经历了一场艳遇的初夏,她送给陌生男子一个火机。不过随手自小店买了来,用小刀在上边轻划下两个字母——S·N。
很突然的有一天,栗安带来一个男人,喜孜孜地对她说,嗨,娜娜,我的男朋友!
她的脑袋尖锐地疼痛起来。她抱着头尖叫。
米贤生说,我约好了林医生,明天下午三点。
四
栗娜说,我没病。
林医生说,对。你没病。可能是姐姐的死让你受了刺激,你的记忆出现了一点混乱。
米贤生牵着她的手走出诊所,阳光明媚,栗娜抬起头来,是我,贤生,原来害死栗安的,是我。
第一眼,她就认出了米贤生。从米贤生的眼里,她知道,他也认出来了她。晚上他便拨通了她的电话,她犹豫了许久,还是接了。这一接,便再也回不了头。他们背着栗安一次次见面,拥抱亲吻,以及上床。
米贤生说,我要和栗安分手。
他们其实认识时间并不长,米贤生和栗娜想到了一块,栗安不见得有多喜欢米贤生。对于分手,呵,这世上每秒钟都在有人分手吧。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栗安不。她宁死也不肯。
栗娜的眼里盈满泪水,如果不是我,她不会死。她不会自暴自弃,不会酗酒,不会吃安眠药。
米贤生搂搂她的腰,别自责了,我们相爱,有错吗?那不过是一场意外。他轻轻在她发上亲吻,如果栗安地下有知,她会原谅我们。
会吗?栗娜说。
米贤生点点头,他说,栗娜,我们结婚好吗?
日子变得意外地平静起来。栗娜的的摄像机终于关掉了。找到了谜底,她终于变得坦然了。
婚期定在五月,栗娜变得繁忙起来。要盯新房装修,要定电器家具,要看婚纱……每件事,米贤生都温和地说,栗娜你说了算。
婚礼前一天,栗娜去了一趟墓地。照片上的栗安,微笑地注视着栗娜。
原谅我,安安。夺走米贤生,并非我故意。我会幸福的。祝福我安安。栗娜把花轻轻放好。
这一晚突然梦到了栗安。就像墓地上的那张照片一般,不过微微笑着。
可是栗娜无缘无故地只觉刺骨凉意。她惊醒过来。
四下里漆黑一片,身旁的米贤生,发出轻轻呼吸声。
她踱到客厅去,想倒杯水喝。当水哗哗地被倒入杯中,突然记忆排山倒海而来。
栗安的酒杯就搁在桌上,她哭一阵就喝一杯。栗娜冷冷地看着她,她无数次叫嚣着要去死,可其实没有哪一次是真的要去死。她乐此不疲地折磨着自己,也折磨着栗娜的神经。
趁她低下头,栗娜不动声色地把桌上的药粉倒进了她的杯中。
是的是的。她早就厌烦了。她恨栗安的纠缠不清。恨栗安无休止的哭诉。
不过是一转念。她眼睁睁地看着栗安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然后大火意外烧起,却是栗安拉扯着她逃命。她想起来,从小到大,因为父母早亡,一直是栗安,这样拉扯着她长大。
等她惊栗地回过头,能看到的只是栗安绝望的眼神。
她轻轻低呼一声,杯子跌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安然无恙。可她只觉,瞬间里,天地都消失了。
一切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