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水浒传》得知，宋元年间市井三瓦两舍里的色情行业，有两则 “五字真言”：一曰“潘驴邓小闲”，二曰“者扯丐漏走”。凡属鸨母、虔婆、行首之辈，皆以此真言评估顾客的优劣，从而随机应对，看人行事。

       “潘驴邓小闲”见于《水浒》第二十四回，由擅说风情的老王婆主讲。因其中的“驴”字言不雅驯，本文不拟逐字剖析。须知，此“五字真言”的精髓只有一个字，即邓通之“邓”。其余四字皆为陪衬。何以故？倘若不似邓通那般富有且出手豪放，恐怕“潘”字会失去魅力， “驴”字会无从施展，“小”字会变得讨嫌，“闲”字会寡然落寞。

       且看《水浒》第七十二回，燕青化名小张闲，引导宋江、柴进来到李师师家，受到热情而温馨的款待，大有眼界顿开、受宠若惊之慨。是哪一个字起了作用？若论“潘”，宋江是又黑又矮，土气十足，与潘安有天壤之别，而李师师并不介意；若论“驴”，宋江的能耐只有阎婆惜知底，从当年阎氏对宋江的态度，不难窥测其中的隐情，而宋江来到李师师家，只是闻腥而已，岂敢造次；若论“小”，“李师师说些街市俊俏的话”，宋江呆若木鸡，不知如何对答，宴席上又不禁揎拳裸袖，毕露原形，与“小”字很不沾边，而李师师也优容如故，未以为忤；若论“闲”，宋江此行不巧，两次遭遇宋徽宗搅局，可谓来去匆匆，未得稍闲；最后全凭“邓”字帮了大忙。燕青是个深知其中三昧的智者，他在打前站时，诡称宋江“是燕南，河北第一个有名财主”，“实有千百两金银要送与宅上”，而且初次出手便“先送黄金一百两”，此言此行果然大奏奇效。

       话又说回来，王婆讲述“五字真言”旨在勾引西门庆入彀，至于武大的娘子，只是为情色所累，适用“潘驴”二字足矣，似乎与“邓”字无涉。

       “者扯丐漏走”，出自《水浒》第六十九回吴用之口。吴用看了宋公明来书，说史进去娼妓李瑞兰家做细作。大惊，连夜来见宋江，吴用对宋江道：“兄长欠这些主张！若吴某在此，决 不叫去。常言道：“娼妓之家，讳“者、扯、丐、漏、走”五个字，得便熟闲，迎新送旧，陷了多少才人。更兼水性无定准之意，总有恩 情，也难出虔婆之手。此人今去，必然吃亏。”

       这位乡村塾师见多识广，对勾栏里的忌讳心知肚明。“者扯丐漏走”指嫖娼时的五种行为方式。娼妓和嫖客都忌讳这五种行为方式。所谓“者”，在此非虚词，而作欺骗、糊弄解。元末明初冯梦龙《桂枝儿》“者妓”唱道：“一时如甜蜜，一时如辣椒，没定准的冤家也，看你者到何时了？”明人顾起元《客座赘语》云：“今以称人不老实者曰‘者’。”其实，这个词仍然活在当代口语中，例如说商家“宰客”，返本还原，应是“者客”，今人不知“者”的特殊含义，别以“宰” 代之。写至此，忽然想到赵本山演出《卖拐》以来，“忽悠”一词大为流行，窃以为此词与“者”同义，若将“看你者到何时了”改作“看你忽悠到何时了”，现今的人一听就懂。所谓“扯”，其含义之一为随意交谈或诉说，且具不着边际、姑妄听之的特点，如扯淡、扯谎、胡扯、瞎扯之类，皆属贬义。勾栏中或有嫖客大吹大擂，不可信以为真者，是为“扯”。所谓“丐”，意为乞求或无偿索取，通称乞丐。依常理，乞丐只是讨饭要钱，以求苟活；然而却有一种乞丐来到妓院要求施淫。此事屡见于兵荒马乱年代，散兵游勇横行于市井，白吃白喝白拿，遇妓则白嫖。所谓“漏”，俗言嘴不把关，难以保守隐秘者是。九纹龙史进自恃与东平府娼妓李瑞兰曾为“红颜知己”，把前来为梁山做细作的事和盘托出，答应事成之后带领此妓上山过好日子。结果被迅即告到官府，把史进抓获，严刑拷问，关进大牢。梁山大军破城之日，救出史进，史进直奔妓院，杀了李瑞兰及其一家老小。当年宋江杀惜的祸端，其实也是由“漏”字引起，只是形式不同罢了。 所谓“走”，即一去不返。妓院都喜欢回头客，进而成为老主顾。 老主顾不再来了，是谓“走”。为何？是自家姑娘把人家得罪了？还是这位主顾遇到什么麻烦不能来了？这是鸨母虔婆们要费神猜摸打听的事项。 者是不老实的意思。扯是纠缠的意思。 丐是乞求的意思。 漏是泄露的意思。 走是离开的意思。

       吴用的意思是说，在娼家不能犯这五桩忌讳，一不能不老实、玩花招，妓女老鸨阅人多矣，等闲伎俩瞒不得她们，二不能纠缠不清、勾连不去，妓女老鸨迎来送往，没真感情，你这是白投入无产出，三不能乞求央告，妓女老鸨大都无甚担当，决计不会因为你一两句话就义无反顾，更兼势利贪财，往往翻脸不认人，适足以碍事而已，四不能泄露秘密，妓女老鸨虽无权无势，但人际面广，翻手就可以把你卖个好价，五不能预告来去，你在娼家快乐一日，便是他一日的恩客，盼着你以后再来，还稍留几丝情面，一旦断绝往来，转眼是陌路人，往日恩情种种，就一概都靠不住了。史进五个字就犯了四个，扯、丐、漏、走，他以为李瑞兰是昔日相好，必不至出卖他，这是扯，他以为多与金银，便可借李瑞兰家藏身，这是丐，他以为李瑞兰家会惧怕梁山威势，不敢首告，泄露了自己进城来当细作的实情，这是漏，他以为和李瑞兰家约定了以后接他们上山，可以高枕无忧，这是走。

       史进哪知李瑞兰和他那点恩情，不过是金钱上交易，信不得，李瑞兰家固然怕梁山打进城来鸡犬不留，但更怕现管的官府抄家灭门，怎肯收留贼寇，史进既是单身进城来当细作，将其卖给官府自然最为保险，李瑞兰家做的是皮肉生意，哪里愿意落草为寇得个贼名，他们一不能挑二不能打，上山后除了依附史进，有何生计，总不成继续在贼窝里卖笑，那何如在市井里快活。吴用虽然是个军事草包，但是一落第秀才，学问、经历都是有的，知人见事还是明的，史进原先是个富家少爷，在江湖上厮混得少，未免天真，这次被吴用料得件件不差，也不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