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老家(组诗)
(2023-04-21 08:5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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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王东照西王庄 |
活着的老家(组诗)
一
西王庄是豫西南一个不大的小村,
举目四野,粘脚的黑土地,近乎干涸的
河道,衰草,家畜和反光的黑瓦片,
被一代又一代家人相互指认,包括我。
村头有明清时氏族墓碑,
青灰大理石锻造,阻挡着风雨百年,
谁也说不清具体是哪一年,
据说是润春二月,从很远的山西迁徙而来。
那天,风从屋顶上飞过,
油菜花刚开,空气中聚满了春天的稠香,
没有仪式,更没有列队,只有
骡马驮着挖出的骸骨,用红布裹着,一路南下。
那时梨花正开,榆钱用鲜嫩的黄裹着祝愿,
前有村里的长者举着粗大的柳条,一路奔跑,
柳絮飞舞,头顶的白纱像一团团祥云,
照亮着河西岸的那片土地。
站在田埂上向西远望,一道高岗微微隆起,
列阵,排序,略带的丝丝寒气缓慢上升,
微光下,安放着祖先的尸骨,头朝东脚朝西,
封土那阵,火焰喷溅,弄湿了寂静的落日。
自此,坟墓以王者为伍,西王庄呼喊至今。
年年岁岁,山峦在背后动荡不定,
空气激越混杂,小草也打探着春天的险情,
地平线越堆越高,已没过大理石的荣辱。
据说,后来有村民相互串通,
张罗着要改迁祖坟,村庄也要重新命名,
村里的长者手举火把,在坟头守了三天三夜,
直逼肇事者御风而逃,不问结果。
再后来兵荒马乱,村庄失火,连带庄禾遭殃,
唯独深埋祖先的那块良田安然无恙,
从土里刨出了一担担粗粮救活乡邻一命,
此后,人们更加专注于对这片土地的敬畏。
有私塾先生开始在坟头写祭诗,
更有人梦见天降灵光,神龛里的祖先手握椽笔,
在流水上书写:“庄户面酉,藏身为王。”
先人许是大意,竟把“西”多写了一横。
多少年来,“酉”字虽常为村人忽略,
但河西岸的谷物不用施肥,连年高产,籽粒饱满,
用谷物酿成的“土酒”焦香微黄,甘醇抓口,
每年春月,你只需咂上一口,便醉倒在此。
二
我离开老家已有三十余载,算是半个书生,
年少时去外地求学,工作,成家,添丁,
写诗最多的依旧是西王庄的风物,
它给了我肉身与凡胎——
我依旧活着,从没人在此修炼成仙风道骨,
却人人背负着一个生活的愿景,
唠叨着家乡的僻壤,结对去打开窗外的世界,
人世纷扰,一个个变得镇静自若。
从西王庄到郑州或者武汉,时间距离几乎等同,
过黄河,穿长江,乡音不改,
即便独自趟水翻山,意志总高于天意,
衣衫再薄,天地间星辰照耀,依旧温暖如初。
他们唱《朝阳沟》,也爱听《龙船调》,
最自豪喝家乡酒,吃小葱拌香油的芝麻叶面条,
没有人去过问他们的姓氏来自何处,
万物生长,他们会记住老家的方位永远朝西。
家族四爷是最早出门赶潮的一批人,
他把积攒的三十块镇静的掖进裤带,
去新疆,下深圳,关闭自己,
几年后,硬是把三十块兑换成了白花花的三十万。
据说他临走时看都没看老家一眼,
生与死,荣与辱,全靠命运。
那个伟大的冒险可能会鬓发纷乱,也可能盆满钵满,
四爷命里装着的心跳大概需要一生去安抚。
人世间的大门总对堂弟半掩半合,
十七岁生日刚过,一个人独立在风中许久不语,
连夜便跟随同乡搭上了去山西煤窑的“黑车”,
没有盘缠,只有向往,体内长出的信仰高过秦岭的云雾。
那晚春风很凉,堂哥激动地像个执迷不悟的学生,
一个人趴在车窗前,望着山影发呆,
太多的无助来自于身体内心,每一次颠簸都充满心跳,
哑口无言,绵绵群山滋生堂弟太多坏脾气。
几年间,堂哥音讯全无——
又过了一个冬,人们还在念叨着刚逝去的年岁,
一纸电报炸醒了村庄:“某煤矿顶板垮塌,某某身亡。”
为了天地之间永远明亮,堂弟生命的风雨可能天生就是孪生。
三
氏族里有一个九爷,称得上村里的聪明人,
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口若悬河,能掐会算,
为了表现自己,精瘦的脸常常笑得像一棒玉米,
加上一笔好写,内心的辽阔在无限量放大。
幽暗的村庄花开花落,活着的人们从未剥开尘世的秘语,
彻夜听九爷讲故事,以至于耗子都会发出尖叫,
故事朝生夕死,从寂静奔向沸腾,于泪光中闪烁不定,
悲伤的黑夜里,九爷从不讲鬼神,内心却装满鬼神。
后来他一门心思读玄学,在风水里行走,
没有晨钟暮鼓,共眠在壁龛里的欲望相互吞噬着日月,
人间的美与丑于天降灵光中充斥着内心,
他虽不相信复活,灵魂的另一端却是玫瑰遍地。
只见他手指一掐,口念唱词,便晓得你前世今生,
有时表情凝重如一块青石,依然坚持在石缝里一赌再赌,
一场锈迹斑斑的人生啊,立刻就变成布满鲜花的琴台,
键盘下的那纸遗书,在石破天惊中总是那么轻。
由于信过太多的天地之合,却始终信不过自己。
那年除夕,九爷把十八寸的大彩电准时搬到院门外,
还特意把开关的音量调至最大,
此刻,一个巨大的声音在夜空中突然炸响。
后院失火。上窜的火苗不亚于电视里的一场嚎啕大戏,
一堆蒙圈的看剧人彻底粉碎了落魄的魂,
霎时间,空中呈现的透视效果刷新着九爷的信仰,
乌托邦般排成一列长长的隧道,在黑夜中落红。
五更时分,九爷独自来到三里外的祖坟前求证,
满目的期望让他软瘫在更深的深渊里,
大青石墓碑一分为二,断茬崭新,
这是正月初一,无数个镜子顿时在他眼前叠成千重山。
哦,再重的山也挡不住他记忆中的一次次裂痕,
正月未过,九爷便匆忙带上家人远走武当。
几年前九爷过世,尸骨被埋在武当山的半山腰,
也许那里真有神仙,可让他重操旧业。
四
西王庄农户不多,姓氏混杂,但血脉归一,
张王李赵姜,米黄刁詹杨,都有家族的理想和幸福。
我时常沿着村里的羊肠小道去探听村史,
像一个行走的陀螺,从南到北,从东到西,
记录着村庄的裂痕,叹息,以及时光里的暗语。
最令我感动的是刁氏后辈被保送去读大学,
那是一个硝烟弥漫,遍地饿殍的时代,
土里刨食的穷日子实在是翻腾不出啥新花样,
读大学是光宗耀祖的象征,
它会不断牵引着你,慢慢从沉寂走向光明。
据说临行那天,刁氏披红垮马,意气风发,
整个村庄像炸开了锅,乡亲们羡慕地合不拢嘴,
就连空气都是鲜艳的,红日升腾,透着水气。
人们目送他远去的背影在田野里消失,
一个村庄土里刨食的进步史从此有了出头之日。
艳羡的时光很快就一晃而过,
就像飘散而逝的云烟,刷新着小村的苍老。
世界那么大,人们依旧在村里淘洗生活,
彼此之间,学着宽恕,学着去慢慢定义自己,
也有人设法诅咒,怀疑人生的粗短,幻想光芒和神。
花开花落,村里的河水断了又流,流了又断,
一些人走远了,又一茬在接续着瓷实的乡邻乡音,
最欢腾时刻,那些乡音可以遍布世界,
只是每年清明,人们都会不约而同面向一个方向,
吸一口老家的炊烟,用力去承载此生此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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