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如果要提经方派的话,像我自己很喜欢许叔微大学士,他的《伤寒九十论》等等的书。张仲景的学问虽然一直写在那边,可是之前没有人做实践跟检证的记录,许叔微就把他这一辈子的医案挑来写:这个病就像张仲景说的一样,我就照张仲景这样子开药,结果就是对!把张仲景的东西重新实验过一遍,告诉你「他果然是对的」!这是很好的实验记录。
那另外还有像是宋朝的严用和,他的《济生方》,他把张仲景的八味肾气丸加一些药味,然后做成不同版本的肾气丸来适应不同的证型,帮张仲景的方子微微修个眉毛,就像已经有一个美女了,你再帮她打扮打扮。
宋朝结束的时候,中医开始进入一道可怕的分水岭。就是在金朝的时候出现一个医术非常好的人,叫做张洁古,也就是张元素。这位洁古老人呢,他非常晓得五臟之间的流转,他开始為每一味药物编一种分类法,叫做「归经」,就是「这一味药吃了会走心,这味药吃了会入脾,哪味药吃了会入肝……」,帮药物做这样子的分类之后,用药,从五臟派的角度来讲,是不是很方便?我心阳虚应该吃那几味药,心肝阴实应该吃那几味药,都帮你归类好了,就很方便。
可是呢,我个人以為,五臟派的开药法,最妙的地方是在於它的「隔臟治法」,你某一臟有病,他会晓得是从哪一臟传来的、会往哪一臟传过去,所以用药或用前一臟的药、或用下一臟的药,来把这个臟搞好。所谓「归经」,或许比较像是服务於这一套系统的零件。
而,失去了更高指导原理的「归经理论」,却变成了张元素之后的中医世界的「主流」,以归经理论来研发的方剂,也就是在日本被称為「后世方」的「时方」。
决不是说时方都无用。好用的方子还是很多的。
但是,显不出力道的方子,却也很多。
也可以说,现在市面上的中医,大多数都是「时方派」。
时方派中医怎麼看病?我想各位都经验过:医生手搭在你的脉上,心裡想著:「唔嗯……心脉有点儿火,加两钱黄连;肝有点阴虚,加三钱白芍、五分牡丹皮;肾脉蛮弱的,加一钱熟地黄;血分有些热,加三钱生地黄;气分虚而有湿痰,加两钱参鬚、五分半夏、两钱苍术……」把脉术都堪称稳健,一帖药二三十味运笔如飞就这样子开出来。以理论来讲,都对,合情合理!但你若问我,这帖药有没有效?对不起,我不知道!
以「归经理论」件為指导原则,大约就是形成这样的医术,不能说不好,毛病不大,但,就常常是一种温温的,让人觉得「好像吃了有好一点」程度的有效。
因為我自己是学经方的,经方的「药物组」和「抓主证」的整个框架都和时方的系统不一样,用药时所看待的每一味药的作用,也和归经理论搞的东西对不太上,比如说医头痛,我会问:「你这个头痛,会不会痛时烦躁得想去撞墙、或者一面痛一面想吐?」如果会,那开吴茱萸汤;「会不会同时口渴、多汗、尿特别少?」如果会,那用五苓散的机会就多些……一个汤一个汤的可能性用问的比较多,脉象有时只拿来作个参考,和时方医者的作法不太相同。所以,我并不能很清楚地认识到时方派的这种开药法可以好到什麼程度。大概只能说,我自己多半不是这样子在开药的。
隔行如隔山,你叫我一个用经方比较多的人去评论时方,我也不知道怎麼讲。从前有一个朋友,拿了别的医生开给他的药单给我看,我看那一串药,就说:「你失眠、口臭、从前受过内伤……」他说:「你怎麼看药单就都知道?」我说:「寧心安神药用这几味,通常是失眠嘛;清胃热养胃阴的药用这几味,大多是口臭嘛;没事不会用伤科化瘀的这几味药,多半是有旧伤吧?……」他一听,乐了,还以為遇到高人:「那,我这医生,开得好不好?」我只好苦笑:「这嘛……不好意思哩,你先吃了,再告诉我有没有效,好不好?」我既不能断言它必定有效,也不能断言它必定无效。
这种在张元素之后被变成单纯化、平板化的中医医术,照规矩开药,我也没有意见;但,以一个歷史的观察而言,却可以看到:它,造成了中医的退化。
照著五臟归经分配药物的医者,医病的力道,不够有效的机率还蛮高的。日本的吉益东洞骂这些医者是所谓的「阴阳医」。
什麼叫做「阴阳医」?就是现在网路上很多讨论版可以看到的:有一个病人他说「我口渴啊、小便黄啊」什麼的,然后就有一个学中医的人跳出来跟他讲:「你这可能是肝阴虚有热,可能是心火下小肠,也可能是肾水不足以制火,还可能是脾津不足,又湿蓄中焦!且肺為水之上源,肺虚则……」讲五臟讲了两圈,完全陷入那种可怜的天秤座模式──我常说两个天秤座会让地球停止转动,我自己是一个,再加一个就可以了;要商量午饭吃什麼,随便聊聊,就到下午三点还饿著──讲起来每一句话听起来都好玄妙哦,都是那种「专业黑话」!可是……到底要怎麼医,你讲清楚好不好?「或许是这样,或许是那样……」「这帖药你拿回去吃吃看,不行的话,我们再来换。」一换可以换二十五种方,医术就毁灭在这种事情上面。张仲景的方,你一看準了,开下去就有效。那你还「或许有效或许没效」二十五种方在那边转,一圈要转半年呢!
一旦五臟相传的那个核心主程式被拔掉以后,那些片段的情报,很难再组合出像样的东西了,它本身的不完整,让它具备了一种「很容易劣化」的体质。所以现在学医的人很会讲这种黑话,黑话听起来都是讲伟大的道理,但怎麼听都听不懂,开药像赌股子。医术在这种地方会產生急遽的毁灭。
紧接著张元素之后的时代的金元四大家,像李东垣的龙胆泻肝汤,就看準肝经开下药来,你会觉得这个人用药很漂亮对不对?这样值得夸讚。他是紧接著张元素出现的人,医术还没有开始堕落。但到后来,理论兜来兜去,就愈来愈不行了。
中医的退化,直接或间接造成这件事的医家们,你说他们会很苦恼於自己的医术不如古人吗?其实,不一定。你读歷代医书,就会发现,这些人是……满怀「快感」地在做这件事的。
比如说,现在大家治感冒常用的「九味羌活汤」,它就说:张仲景医感冒分六经用方,那你看,我多聪明!每一经的驱风药都有!一帖包医啦!讲得他自己都爽死了!他本人会觉得:我是开拓了中医前人未到的新纪元呀!
但,张仲景治六经感冒的方子,烧到三十九度还要裹棉被的麻黄汤证、高烧烦热的白虎汤证、吃饭拉饭、手脚冰冷的四逆汤证、烦躁欲死的吴茱萸汤证……你九味羌活汤,能医吗?都不能啊。何只是病医不好,要让病人舒服一滴滴都很难!
其实,九味羌活汤的存在理由,也很奇怪!说「怕人分不清楚张仲景的桂枝、麻黄汤证要怎麼分」所以教你用这个代替,临床视情况作加减就可以了。这种「好心」也是很诡异!桂枝、麻黄汤证蛮容易分的耶!相反地,临床加减九味羌活汤很难搞!
如果一个医者连桂枝证和麻黄证都分不出来,找块豆腐一头撞死算了,根本没有资格、智能走进这个领域嘛!為什麼要去「呵护」这种事?这等同「包庇罪犯」耶!古代日本的「小医圣」永富凤就说:强盗劫财杀人,一辈子造下的杀孽,一个生意尚可的庸医,只要十天就赢过了。
但,就是这一类的「创新」、「突破」,从元朝到清朝,一点一点地把经方从这个市场挤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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