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在哈佛大学上课是1987年9月22日,上的是人类与心理发展研讨课。这是所有一年级博士生的必修课。
第一天开学,我早早来到教室,找了一个把角的座位坐下。上课时间到了,任课教师雷万恩教授准时来到教室,他不仅是哈佛教育学院心理系的系主任,也是我的指导导师。
待嘈杂声静下来,雷万恩教授对大家说:“同学们,欢迎大家到哈佛来求学,今天是大家第一天上课。在给大家上课之前,我希望大家在哈佛的学生生涯中可以做到三个学会:学会做学生,学会做学问,学会做人。”说到这里,雷万恩教授刻意停顿了一下,此时已是一片寂静。
他接着说:“这学会做学生就是指大家要善于读书,善于与导师们沟通,不要等着导师来催你,而是主动找导师。特别是在后来做论文时,更要善于与导师交流,既不要凡事自以为是,也不要什么都依赖导师;这学会做学问指的是大家要善于思考,勤于思考,抱着批判的精神阅读所有的学术论著,包括我自己的论著在内。只有那样大家才能及时并不断地发现学问中的欠缺和不足,推陈出新,开创出自己的理论和观点来;最后学会做人指的是大家学习处理好学习与人的关系,不要死读书,更不要做书呆子。对于学问上的争论,大家既要有自己的观点,不要人云亦云,又要有虚心的态度,不要因学术观点不同而伤了彼此的和气……”
说到这里,雷万恩教授问大家:“我讲这些话,大家有没有什么问题?”
“能不能举几个例子说明一下?”有个同学开口说。
“好!”雷万恩教授笑笑说:“其实,不用你们要求,我也会举例说明的。我们就先说这第三点,在我们系里,论私谊我与柯尔伯格[1]的关系最密切,我们大学同读芝加哥大学,毕业后又同留校工作,之后他先来到教育学院教书,不久就把我也给一起拉来了。但论学术见解,我们两人可谓水火不容,他极力主张人类的道德发展是一致的,而且也是一层不便的;而我则主张人类的道德发展存在着巨大的文化差异,这是不辩论的事实。所以我们两人有一条君子协定,就是当面尽量争吵,背后尽量说对方的好话。所以我今天告诉大家,柯尔伯格是美国乃至世界著名的心理学家,他的理论对心理学的发展做出了突出的贡献。大家说,我是不是在真诚地夸奖柯尔伯格他老兄?”
说到这里,大家都笑了起来,连雷万恩教授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但他忽然沉寂下来,一脸沉重地对大家说:“可惜你们再听不到柯尔伯格对我的赞赏了,他已于今年年初不幸去世,他的死对系里和我本人来讲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真是一个很会做学问的人。”
这时,有好几个学生低声叹息到:“真的吗?太可惜啦!”
“是真的,”雷万恩教授语气沉重地说:“眼下他的博士生大多划到我的名下了。”此时他话锋一转地说:“下面我们就以柯尔伯格来说一说这第二点。在大学时,他就是一个很会治学的人,别人用四年读完大学,他用两年就读完了。而在后来对人类道德发展的研究中,他又巧妙运用了一个两难抉择的故事[2]成功地勾画出人类道德判断的三阶六段,使皮亚杰的认知理论在美国发扬光大,也使他的案例研究法为各个学科的学者所广泛运用。你们想一想,在心理学史上,可曾有谁利用人们对一个小故事的不同判断而开创出一套十分完整而又严谨的理论体系来?没有!所以柯尔伯格给我们开了一个很好的先河。他在心理学研究方法上的贡献一点不下于他在心理学理论建树上的贡献。”
说到这里,雷万恩教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沉静了一会儿,之后略有嘶哑的说到:“本课中有关人类道德发展的部分本应由柯尔伯格本人来讲,现在只能由我勉为其难了。”沉默了片刻,他问大家:“你们这里有谁没有听说柯尔伯格举举手?”
结果没人举手。
雷万恩教授又问大家:“你们对我说过的话有什么反应?”
大家都沉倾在他讲话的联想中,没有一个人发言。
见此,雷万恩教授问了前排就座的一个女同学有什么反应。她没有回答教授的提问,而是反问:“你可不可以给我们讲一讲柯尔伯格是怎样做学生的?”
“你的问题提得好!”
雷万恩教授说:“柯尔伯格做学生最大的成功是博览群书,却学有所专。不光如此,他还指导他的学生也博览群书,学会从不同角度去看待同一问题。这就是他做学生的诀窍。”说到这里,雷万恩教授问大家:“你们知道博士(Doctor
of Philosophy)
在拉丁文中的原意是什么吗?是知识占有者的意思。而作为一个知识占有者,他不应该把自己划定在某个学科领域中。他的知识结构应该是全方位的,立体交叉的。可惜,现今的博士学业无一不是教人怎样深深钻入某个单一领域当中来层层划清自己与他人的界限。这样的博士,何以为博呢?!”
说到这儿,雷万恩教授话锋一转:“我想我的开场白说得够长的啦,下面言归正传,开讲我们的课程要求和教学大纲……
雷万恩教授下面讲的是什么,我完全忘记了,但他在课中提出的三个学会以及柯尔伯格的治学故事却永久印刻在我的记忆中。
这样的开场白,我从未见过。
哈佛校园一景
[1] 莱利.柯尔伯格(Larry
Kohlberg)美国著名心理学家,开创了对道德心理发展的研究。
[2]
这个两难选择的故事梗概是:从前一个名叫汉斯的丈夫,他的太太患了绝症,镇里只有一家药铺中的一种十分昂贵的药可以就得了他太太的命。可汉斯没有那么多钱买药,而药店的老板又十分的吝啬,不肯降价。为了救太太的性命,汉斯打算晚上去撬开药店的房门,将那瓶珍贵的药偷出来;但那样做汉斯不仅会触犯法律,也有可能被擒坐牢。柯尔伯格的问题是:如果你是汉斯,你会怎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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