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转载）

南帆

　　一只蚂蚁畏畏缩缩地爬上了我的书桌，如同一个成功的偷渡者。

　　一缕阳光穿过窗帘的缝隙投射到桌面上。这只蚂蚁越过阳光地带，微小的身躯透彻晶莹，没有一点杂质。

　　书桌是一块陌生的大陆。这只孤独的蚂蚁有一点胆怯。它谨慎地左顾右盼，慢慢地朝着一个方向迈出了几步，随后又不放心地退了回来，往另一个方向试探。它的小脑袋不停地摇晃，仿佛在认真地嗅着什么，作出某种重大的判断。终于，它下定了决心，义无反顾地对准一个方向前进。此刻，这只蚂蚁从我面前的稿纸上面爬过，信念坚定。

　　我在稿纸上写下两个字：“蚂蚁”。

　　这只蚂蚁在桌面上发现了我丢下的一个饼干屑，它惊奇地停了下来，快乐得就要晕过去了。蚂蚁围绕着这个饼干屑不断地打圈子，冲上去尝了尝，随即又退回原处，远远地打量这个意外的战利品。它在瞬息之间明白了运气的涵义。

　　我在心里想，可怜的小东西，多么渺小的幸福。它的世界仅仅是这一张桌面。它无法知道，它的上方就有一副怜悯的眼光居高临下地观察它，更不知道某一根手指顷刻之间就能将它捻成碎末。

我并没有感到自己比蚂蚁优越。也许，另一个高度上面，同样有一副眼光正在注视着我，主宰我的命运--一切正如同我之于蚂蚁一样。

　　　这只蚂蚁竭尽全力地扛起了那块饼干屑，在我的眼光下面蹒跚地往回走。它的幸福是货真价实的，我实在不忍心伸手戳破它的快乐。

于是，我伸手拿起了笔，在稿纸上写下一行字：“蚂蚁是令人感慨的动物”。我不知道，我是在感慨我自己吗？

孙绍振解读：

如果你面前出现了一只蚂蚁，为一粒饼干屑而奔忙，此外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就是看着它忙忙碌碌，如此而已，你能写成一篇文章吗？如果硬要你写，你会写些什么呢？我想首先出现在你的脑海里的，就是一些现成的想法。如蚂蚁是勤劳的，蚂蚁是渺小的，但生命力是顽强的，等等。此外，你可能就没有什么可写的了。在你写不出的时候，有一种关于写作的理论告诉你，要贴近生活，在写蚂蚁的时候，就要贴近蚂蚁，观察蚂蚁。于是你会观察到一些细节，但有了这些细节，你能写成文章吗？可能还是写不成。

现在我们来看南帆先生，他写了一只蚂蚁，这只蚂蚁可以说什么事情也没有做，但他居然写出这么多，而且这么奇特。其中的奥妙何在呢？

我们来看第一小节：

一只蚂蚁畏畏缩缩地爬上了我的书桌，如同一个成功的偷渡者。

在这里，最动人的是哪些词语？无疑是“畏畏缩缩”和“偷渡者”。作者在描写蚂蚁的时候，并不追求准确、客观，相反，他有意带一点主观。夸张蚂蚁的小心翼翼，把它说成“畏畏缩缩”，好像充满了危险似的，字里行间流露出这样的胆怯没有必要，完全是神经质。尤其是把它说成“偷渡者”，是有意的用词不当。“偷渡”是一个政治法律概念，涉及国际法的范畴，把蚂蚁的行为列入这个范畴，有点不伦不类。但正是这种不伦之比，产生一种不和谐，一种可笑的、诙谐的趣味。

懂得了这一点，就不难明白，蚂蚁的形象之所以生动，不是贴近了蚂蚁的特点，而是贴近了作者诙谐的感情。

到了第三段，诙谐的趣味更明显了，幽默感就油然而生。

南帆的诙谐、幽默，不是充满热情的，而是有一点冷峻的。比如，在观察蚂蚁爬过书桌上的“阳光地带”时，他写道：“微小的身躯透彻晶莹，没有一点杂质。”“透彻晶莹”这一用语好像是比较美的，但是“没有一点杂质”的描写，并不带诗意。这样的话语，好像不是出自文学家的情感，而是出自化学家的冷峻观察。仔细阅读作者的文字，会发现在他的诙谐幽默中，有一种冷眼旁观的姿态。

我在稿纸上写下两个字：“蚂蚁”。

作者似乎无动于衷。一点感情也不流露怎么感人呢？但是，文章越是读下去，越是有趣。

作者写蚂蚁发现了一粒饼干屑，居然“惊奇”了，居然还“快乐得就要晕过去”。很明显，幽默感强化了。因为饼干屑，在人类眼中微不足道，而蚂蚁的反应却是乐不可支。强烈的反差，产生的不和谐感，产生的趣味，不同于抒情的趣味，而是诙谐的趣味。

如果继续这样写下去，幽默下去，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南帆不是那种满足于单纯地、无限度地运用幽默感的作家，毕竟幽默也属于情感，不过是一种特殊的情感，而南帆是比较理性的。所以接下去，他就以冷峻的思索代替了幽默的调侃。他说蚂蚁的幸福是“渺小”的，甚至充满了危机，可蚂蚁无从知道自己幸福的局限。

作者冷峻的特点，还不止于此，他的冷峻是很彻底的，不但对于小动物，而且也对于自己。他接着写道：

　     我并没有感到自己比蚂蚁优越。也许，另一个高度上面，同样有一副眼光正在注视着我，主宰我的命运--一切正如同我之于蚂蚁一样。

作者在结尾仍然拒绝抒情：

   我伸手拿起了笔，在稿纸上写下一行字：“蚂蚁是令人感慨的动物”。我不知道，我是在感慨我自己吗？

这里的关键词是“”，而不是“感动”。因为作者没有动感情，没有用充满文采的语言来抒情，而是超越了感情，沉入了理性的思考，上升到人生哲学的性质，提出人类生存困惑的问题。

——2008-9-28摘自《孙绍振如是解读作品》福建教育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