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看得我泪如雨下
(2016-02-12 19:2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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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散文选刊》2010年第三期。
娘,我的傻娘查兴娥
娘,我的傻娘查兴娥
娘叫马玉秀。
自打有记忆的时候,我就开始明白,我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我的父亲是个干瘪瘦小,半边身子残疾的男人,娘是个留着齐耳短发,温柔娴淑的女子。如果她不说话,谁也看不出娘是个痴呆女人。听奶奶讲,父亲15岁的时候,帮一家酒厂煮酒,一不小心掉进了煮酒的底锅水里,右半边身子全部煮熟,送到医院抢救拣回了一条命,却落下了右半边身子残疾。因此,父亲一直到30多岁还没有娶到媳妇。那年,父亲在城里为外公的新房装修,外公有七个儿子两个女儿,那其他几个孩子个个聪明能干,只有最小的女儿又呆又傻。外公看父亲老实靠得住,就把傻闺女嫁给了他。父亲说,是娘的美征服了父亲,当他第一眼见到娘时,被娘羞涩的笑容打动了。
娘也真是好命,嫁给父亲不到三年,就接连生下了哥哥和我两个儿子。娘生下我的时候,奶奶抱着我,瘪着没剩几颗牙的嘴,满村子炫耀。这在我们偏僻而又封建的小山村里,着实让人羡慕不已。父亲也对娘刮目相看,说:“这憨婆娘,一连串给我生了两个带把的。”只是娘不懂得怎么照顾我们,我和哥哥都是一生下地就和奶奶睡在一起,并且是吃奶奶的奶长大的。娘是城里人,加上自己的呆傻,对农活一窍不通,只会扫地和上山割牛吃的草,割猪草奶奶教了好长时间她都分不清楚,干脆放弃。除了不让娘管我,奶奶和父亲一直对娘都很照顾,嫁给父亲后,娘没吃过一点苦头。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我10岁那一年,会木匠手艺、会算计的父亲倒下了,一病不起,撒手西去,奶奶也相继去世。从那以后,一直是娘一个人带着我和比我大两岁的哥哥,我们母子三人,相依为命。
父亲和奶奶去世后,家里的顶梁柱轰然坍塌,娘面对我们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束手无策。在外公家人的调教下,为了有个来钱的门路,娘开始学习到我们村只有四五里路的县城做点小买卖,说是做小买卖,其实就是卖水果。自此以后,娘成了县城里一道亮丽的风景。无论刮风下雨,还是天寒地冻,娘都会每天准时出现在县城里,有时候是在运输公司的台阶上,有时候就直接在大街上,工商局的管理员都知道娘的脑子有问题,也懒得管她。娘每天都是在背篼的上面放一个小簸箕,小簸箕里胡乱地摆上10多个水果,这就是娘的水果摊了,然后娘就坐在台阶上看行人或打瞌睡。娘卖的水果还是时常变换花样,但是娘卖的水果实在不敢恭维,因为她傻,卖水果的摊贩也都认识她,所以不管她到哪儿买,别人卖给她的永远都是烂的、或者是蔫的,这样的水果送人也没有人愿意要,更不用说出钱买。娘锲而不舍地卖了好多年水果,结果可想而知。娘从满头青丝的齐耳短发变成了头发花白、披头散发的老妪也没有卖出一个水果。娘在四五里路远的县城卖水果,要洗手、喝水、上厕所都要匆匆忙忙地跑回家解决,娘的傻时常被村里人传为笑谈。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那时我哥哥和我都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光有吃穿不行,还得买用的,还要交学费。面对我们这样一个苦难的家庭,我不知道前方的路怎样去走。常听得最多的一句话是:“造孽啊!”外公、外婆也对我们说:“到我家来吧,我老两口活一天就养你们一天。”是啊,外公、外婆可以管我们,但是我怎能忍心?外公、外婆已经快80岁的人了,和大舅一家住在一起。每每于此,娘总是一句话不说,呆呆地看着我,但是我能读懂娘的心思。因此,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我学会了犁田、插秧等所有的农活,还学会养猪、养牛,自己做饭。我稚嫩的肩膀默默支撑起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在别人的冷眼和嘲笑里,我和哥哥艰难地成长。我的性格倔强而自尊,我是学校里最刻苦也是最优秀的学生,因为我渴望出人头地,离开那个充满苦难带给我无尽屈辱的家。而努力学习,考上大学,是我离开家乡的唯一途径。我向娘承诺:“娘,我最亲最亲的娘!我将来要当老师,挣很多很多的钱,娶个孝顺媳妇为您生个大胖孙子,还要把您接到城里,让您一辈子享福。”娘搂着我一句话也不说,却眼里满含憧憬,满含泪花。
哥哥却和我截然不同,他任由埋在心底的仇恨像春天的野草,一天天的疯长!成绩一塌糊涂,十天半月不回家,整天在县城里闲逛。和一帮街上的小混混做一些别人不敢做的事:赌博、打群架、课堂上和老师对着干……有一次,他竟敢在英语老师快要上课的时候,在教室门的门楣上面放了一撮箕垃圾,英语老师一推教室门一撮箕垃圾正好全部倒在老师的头上。英语老师是一个年轻的女教师,哪里经得住这样的场面,当场就被气哭,还告到了校长那儿。
那时候,只要听见有人在背后说我们家的坏话,不管是谁,他都会想方设法把人家狠狠地揍一顿。没想到那些平时出口恶毒、干惯了伤天害理的人,居然也怕起哥哥来,这让哥哥更加得意。仇恨让哥哥的童心渐渐地扭曲,心里不畅快的时候,甚至连可怜的娘他也要打,也要骂。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要和哥哥拼命。我要保护娘。每次我都看见娘战战兢兢地望着哥哥和我,我心比被刀割还难受。和哥哥打过几次架后,他在我的面前再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打骂娘了,却时常用狠毒的眼光盯着娘,我不寒而栗!
有一次,哥哥的班主任突然造访,说哥哥在学校无法和同学搞好团结,受不得一点委屈和指责,像刺猬一样,同学稍微语气重一点就与人打架,老师善意的批评也接受不了。有一次,一个同学开玩笑说:“你是傻子呀,这么简单你也不会。”我哥哥就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把磨得锃亮的菜刀,在那位同学的面前一晃,幸亏那位同学避让得快,把他的衣服划了一大条口子,同学们赶紧叫来了老师才平息了这场战争。老师说,最后他还用菜刀狠狠向地上砸去!哥哥当时还恶狠狠地说:“我不是傻子,谁敢再说我是傻子,我与他拼命!”最后,老师委婉地宣布了学校对哥哥的处理决定。
娘像做错事的孩子,头埋得很低,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是因为娘的木讷,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扑嗵”一声,跪在老师的面前,泪水像决堤似的流个不停。娘的眼泪没有打动哥哥的班主任老师,也许哥哥实在是让老师伤透了脑筋。
哥哥的学生时代就这样结束了。
哥哥辍学以后,娘更呆傻了,几天难得说一句话。我考上大学那年,终于让我看到娘久违的微笑了(我是村里有史以来第一个的大学生),她虽然还是不善于言语,但她走起路来头也敢抬起了,看看面前,看看天空了。快要放寒假时,哥哥来信了,信里哥哥高兴地告诉我,娘现在喜欢说话了,整天脸上带微笑,乐呵呵的。娘天天都到村口去等我放假回家,她把我们家里唯一的一棵柿子树上结的柿子全部放在糠里留给我吃,连外公、外婆她都舍不得送,自己一口都不尝。读着哥哥的来信我纵声大哭——为娘也为我自己!我没想到我考上大学竟然有那么大的魔力,转眼间,奇迹般把娘荒凉的心田变成了绿洲。
万万没想到因为我离开家读大学给娘带来了灭顶之灾!我害了哥哥,更害了无辜的娘。我的灵魂一辈子不得安宁,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那种自责不经意间就像一条条毛毛虫在啃噬我的心灵。
大一那年刚放暑假,我迫不及待地赶回家想看娘和哥哥,结果回到家里只看到哥哥一个人在家,我劈头就问:“娘呢?”哥哥说:“走了。”我说:“去哪儿?”哥哥说:“我也找了好久了,他们都说,可能是找了人家了,不想让我们知道。”我想,糟了!可能娘迷路了!那一个暑期哥哥和我冒着炎炎烈日找遍了县城的每个角落和云南、贵州、四川三省交界的每一个村落,却没有发现娘的踪影。此刻,我开始自责,恨自己为什么非要读什么大学?如果我在家里守着娘的话,也不至于有今天的局面。整个暑假,哥哥和我一直在找,却一直没有娘的消息,我们打听了许多熟人,都说没见到过娘。一个假期过去了,娘仍然杳无音讯。我开始焦急起来,娘在外一定会又渴又饿,夜里一定会受冻。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困扰着我:娘会不会有意外事故!外公、外婆劝我们:“实在不见了就算了,别找了,找回来也是个大负担!”我却无法放弃寻找娘,娘已经成了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那段时间,我只要看见和娘身材相仿的女人,都会忍不住回过头去多看上几眼,生怕错过每一个能和娘见面的机遇,多么希望娘的身影立刻出现在我的眼前!
娘,我的傻娘查兴娥
哥哥说那年夏天雨水特别多,把我们家的牛圈都泡垮了。起初四处寻找娘的心切,我还没有注意到。我呆呆地坐在牛圈的断墙上不吃不喝流了一天的泪。我暗暗发誓,倾家荡产我都要把娘找回来。我对哥哥说,我想每个假期都回家去寻找娘。哥哥也没有反对。
在我上大学不久,哥哥也离开了家到广州去打工,一去就是三年。这期间,哥哥还是经常和我联系,并且时常汇钱给我。每个假期,我都回到没有一个人的家里,孤苦伶仃一个人苦苦地寻找,苦苦地等待,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娘,您在哪儿啊!
大学毕业后,我分配进了县城的第一中学教书,我珍惜这一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哥哥也回到家乡,娶妻生子。
2004年的一个晚上,年仅26岁的哥哥将邻县的一位卖“六合彩”的老板杀害,抢走了“六合彩”老板身上的4000多元钱。公安机关破案后,检察机关以涉嫌抢劫罪和故意伤害罪对哥哥提起公诉。在公安机关侦查这起抢劫杀人案期间,在强大的精神压力下,哥哥为了积极争取立功表现,交代出了自己曾经于3年前杀死亲生母亲的犯罪事实。
哥哥交代,在我进大学读书期间家里只有娘和哥哥在家,他厌恶娘,认为是娘给他带来了灾难,让人瞧不起,不想看见娘。白天不敢打骂娘,白天如果打骂娘,村民们都会上前劝阻。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经常肆无忌惮地折磨娘,娘的全身时常伤痕累累。哥哥回忆说,那天晚上,哥哥一边吃饭一边数落娘,还拿一根竹竿打娘,娘凄厉地哭泣,这时恰逢邻居来借东西,哥哥怕邻居知道,就把娘关在牛圈里,为了防止娘出声,索性就把娘推进了牛圈里装红苕的地窖,并盖上了地窖的盖子,邻居走后好长一段时间,他才突然想起娘还在地窖里,打开地窖的盖子一看,娘已经身亡。哥哥抱着娘的尸体,失声痛哭,追悔莫及。
事发后,哥哥因为个子不高,无法一个人将娘弄出去掩埋,又不敢张扬,只好把娘的尸体又放回了地窖里,用土封了地窖口,最后还把牛圈的墙全部推倒。哥哥对村民们的质疑不敢掉以轻心,并且一个人住在家里也害怕,干脆跑到广州打工。哥哥杀死娘的事情就这样瞒了下来,但在那段日子里,他过得并不轻松。在随后的日子里,哥哥只要有空,就会去牛圈里看娘,经常一坐就是一下午。哥哥说:“每次看到地窖,我都会对娘说,‘娘,我对不起您,我是个不孝之子。’”
公安干警带哥哥指认现场的那天,我在场。一开始我抱着一线希望,不相信这是事实。我宁愿相信,娘还活在世上,假期我还要继续寻找娘。当我看到公安干警指挥村民们刨开地窖,露出娘佝偻着身子的枯骨时,我脑海里一片空白,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村民们七手八脚赶紧把我抬到床上,用力掐着我的人中才把我弄醒。
在村民们的帮助下,我将傻娘的枯骨挖了出来,和父亲葬在一起。我的傻娘,她一生受尽歧视与侮辱,我想让娘在另外一个世界不要再受她在人间所吃的苦头。娘虽然傻,但是娘却给了我们爱啊。
2006年1月25日,“啪”的一声枪响,哥哥结束了他短暂的一生。哥哥杀害了别人,杀害了自己的亲生母亲,把自己亲手送上了断头台。哥哥没有其他的亲人,只有我一个人为他收尸,我把他埋在了父亲和娘的坟面前,我要让父亲和娘的这位逆子永远向父亲和娘忏悔。嫂嫂因为伙同哥哥杀害卖“六合彩”的老板,正在监狱里服刑,留下一双嗷嗷待哺的儿女,我把哥哥的一双儿女带回县城,虽然还没有成家,但我毅然承担起了抚养他们的责任。我要带他们远离仇恨、远离是非之地,身心健康地成长。
办完丧事,我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呆呆地注视着满院的狼藉,欲哭无泪,喊天天不应,叫地地无声,我哭破了嗓子,流干了眼泪,好心的邻居们纷纷跑来劝慰我,还轮流做饭给我吃。但是我怎么也忘不了娘,恍惚间,总是看见娘不知所措地立在我眼前。经常会看见娘从外面走进来,在我的面前停了一阵子,然后径直走进房间。这种幻觉一直持续到我回到学校。
那个春寒料峭的季节,我永远失去了我的娘,我的傻娘!
责任编辑:黄艳秋
插图:乔宗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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