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潮州

     大埕湾之恋

     从背上书包上小学的那一刻起，家乡的大埕湾便在我幼小心灵之根上盘虬错节，在它宽阔的胸膛上疯跑，聚千姿百态的沙塔，捡五彩缤纷的贝壳，无邪的笑声随浪沫四处飞溅。在大埕湾日夜抑扬顿挫的涛声中，可以听得见我的整个童年在海边成长拔节的声音。　
 
  　一直要到上省城念书，思念自此生根。按捺不住从心底流发出来的想见大埕湾的渴念，第二年刚放暑假，我便迫不急待地回来了。置身于大埕湾之上，感受它雄浑、宽广、内在的力量。大埕湾雪白翻滚的浪头劈头盖脑地打来，似闪电、似迅雷，顿时觉得生命像失去了平衡，仿佛整个世界都已倾斜了。袭人的海风裹挟着激溅的水珠，抽打在脸颊上。岸上的小草低头，挺拔的木麻黄树也弯下了腰。我被这雷霆万钧、摧枯拉朽的场面吸引住了，置身于壮美之中不肯挪开离去的步伐。　
 
  　我喜欢大埕湾磅礴跌宕的气势，景仰它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豪迈，崇拜它容纳百川的博大！在静静流淌的小河前，在平静如镜的湖泊边，更能显示大埕湾那刚毅、坚贞、雄伟的风骨。就是同一个大埕湾，平静时远看近观无论多么优美，也不及豪涌冲天那样来得真实、热烈而壮观。它驱逐了隐深在我心底的优柔、胆怯和畏葸，其不可阻挡的一往无前，足令弱者勇卑者刚。我仿佛置身于历史巨浪和时代长风中，别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一种同命运抗争、奋斗的乐趣与欢愉。　
 
  　大埕湾，以它最真实的面目，让我明白什么是家，什么是故乡，又什么是值得最珍惜的。黄土地，黑瓦屋，斑驳的牛舍，朦胧的烟树，家乡缺乏诗意的落后在我脑里留下深刻却是苦涩的印象。毕业后我要真正离开家乡了，临走前我又一次来到大埕湾。
 
　　太阳吃力地穿破彤云，将朝霞锦缎般铺洒在海面上，我觉得大埕湾跟往日不同。阴沉的东南风从茫茫的海天吹来。那些纷飞的碎浪突然像听到号令，排成一条长长的浪队，这长浪甚至几里长不断线，整齐而有节奏地向岸边推来。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大埕湾一直是那么奔腾而不羁。而在一夜之间，竟变得如此平静和温驯。大埕湾，你是以这样的方式和我告别，并告诉我人生平静中蛰伏着风浪吗？在离家前的二十多年里，我从未去认真掂量大埕湾之于我的任何深刻。当大埕湾在极目中渐行渐远，直至化为脑际中轰响的涛声，这种深刻却一下弥漫了整个心房。大埕湾的碧波雪浪、翩飞海鸟、宽阔海天、宁静舟船……如一帧帧美丽的图画，镶嵌在我的思恋中。因此，不管身在何处，冥思梦想的是远隔千山万水的田园亲友。亲亲的大埕湾，眷眷的大埕湾。背着鱼篓正在捉螃蟹的赤足孩子；长长的拉网队伍哼着无韵的小调；驾着一叶扁舟与大埕湾“乘风竞渡看谁豪”的华发渔翁……难以忘却的都是这点点滴滴盘桓在心头的大埕湾风情。于是，每每读到南宋诗人高观国的《浪淘沙》：啼魄一天涯，怨入芳华……明月满窗纱，倦客思家。想起欲见大埕湾而不得的怅惘，便不能自禁地清泪沾耳…… 春风桃李，秋雨梧桐，几迭寒暑，乡音依然未改。不说辛苦不说难，想起大埕湾，总让我心头泛起一种无由言说的失落感。广州确实富态，一座座流光溢彩的大厦足资炫耀，21世纪的文明无处不在。然而，比起大埕湾的只系一念，我的精神是像这个城市一样牛气十足还是瘦损了？为什么偶一驻足街头便有四顾生哀之感？唯有那盘录有大埕湾涛声的磁带，理解我无由言说的失落感，理解朝朝暮暮的故土情———这绵绵不尽的乡思乡愁乡恋呵，铸就游子对故土母亲不泯的信赖和眷念……　
 
　   去岁的夏天，我终于站在大埕湾身边，有游动着的血葡萄酒一般的滋味和欢喜。大埕湾亲热地拍着岸，海浪的声音是那样亲切，好像在欢呼我归来似的。海浪在日华洒照下，闪烁出如银箔片般的透明的织锦，多么柔美，多么温存！大埕湾，大埕湾，———刹那间我久久无言，百感交集的心谷涌满了泪泉。　
 
　   我在海边徜徉不已，平静中有海浪轻拍礁石的低鸣声穿耳入心……　
 
　   大埕湾呵，因为爱你的往日和将来，我才选择了别离；因为别离，我才更清晰地明白那一份地老天荒难舍难分永难割舍的情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