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马林诺夫斯基在前言的叙述，《西太平洋的航海者》一书只是通过描述部落往来的一种形式——新几内亚土著人的贸易关系，展示了原始生活的一个层面。但基于马林诺夫斯基认识的可接受的民族志工作的首要条件是，必须把该社区中社会的、文化的和心理的所有方面作为一个整体来处理，因为这些方面是如此复杂，以至不把所有方面考虑进来就不可能理解其中的一个方面。由此，尽管本书的主题是经济（因为它说的是商务事业、交换与贸易），或者更确切说描述的对象是一个叫“库拉”的交换制度，但却不得不经常涉及到社会机制、巫术力量、神话与传说。

一、民族志方法

马林诺夫斯基关于研究方法的讨论集中在导论部分，并贯穿应用于全书。作者指出任何一门学问，都应以绝对坦诚和毫无保留的方式披露其科学研究的结果，对于民族志而言，坦诚地对数据加以说明或许更为必要，如果一个人闭口不谈他的资料来源，而谈论过去时仿佛靠的是占卜，他就不可能指望被严肃地对待。作者认为，惟有符合以下条件的民族志材料才具有无可置疑的科学价值：我们可以分辨出哪些材料是由直接观察与土著人的陈述和解说得来的，哪些材料是作者基于他的常识与心理领悟得来的。

民族志者从与土著人接触的一刻起，到他写下结论的最后文本，需要经历长年的磨难。要克服这些磨难，唤起土著人的真正精神、展示部落生活的真实图景，一个民族志学者靠的究竟是什么魔法呢？马林诺夫斯基认为，一如常理，成功只能靠耐心以及系统地运用常识和通行的科学法则，而不能指望不经努力和挫折就发现某种神奇的捷径，必须具备以下三条方法原则：首先，学者理所当然必须怀有科学的目标，明了现代民族志的价值与准则；其次，他应该具备良好的工作条件，主要是指完全生活在土著人当中而无须白人介人；最后，他得使用一些特殊方法来搜集、处理和核实他的证据。它们也是田野工作的三大基石。

在此基础上，马林诺夫斯基进一步指出，要达到民族志田野的工作目标，即，把握土著人的观点、他与生活的关系，搞清他对世界的看法，有三条必由之路，或者说三步骤：?以具体的、统计性资料的方式，即具体证据统计文献法，将部落组织及其文化构成必须以翔实明确的大纲记录下来；?但在这一大纲内，我们感受不到或想像不到人的生活，以及在节庆或某些独特事变中偶发的兴奋，因此需要实际生活的不可测度方面以及行为类型（type of behaviour)来充实，这方面资料必须通过精细的观察，以某种民族志日记的形式来收集，而这只有密切接触土著人的生活才有可能；?此外，还存在着必须予以记录的精神——土著人的观点、意见与说法，需提供对民族志陈述、特殊叙事、典型说法、风俗项目和巫术程式的汇集，作为语言材料集成和土著人精神的资料，具体的操作是一字不差地引述关键的陈述。

    二、库拉    

库拉这一交换制度既然是本书描述的对象，那么库拉究竟是什么呢？马林诺夫斯基对库拉要点的概括集中在第三章，但对库拉的相关论述则弥散于全书，因此有必要遵照马林诺夫斯基提出的整体处理方法，在概览全文的基础上了解库拉本身。

马林诺夫斯基给库拉下的一个简明定义是，它一种大范围的、具有跨部落性质的交换方式。库拉施行于居住在一大圈岛屿上的居民群体之间，把散布于东新几内亚东部和北部岛屿连接在一起，正好形成一个封闭的循环圈，称为库拉圈。库拉圈内居民交换两种相向流动的物品，顺时针流动的叫做soulava，是长长的红贝壳项圈，而按相反方向流动的物品叫做mwali，是一种白贝壳臂镯，它们统称为vaygu'a（库拉贵重物品）。这两类vaygu'a的相互交换构成库拉的主要库拉的主要行为，受到严格的规则制约，要点如下：

1.成为一名库拉成员须具备以下条件：过了少年期，有指定的社会地位和等级，懂得库拉巫术，拥有一个vaygu'a。这个身份多得之于父亲。   

2.库拉交换只能在伙伴之间进行，以男子为主，其原则是“一旦库拉，总是库拉”，库拉的伙伴关系近可交友、远可结盟，起保护作用。一个人可拥有的伙伴数量视其等级和重要性而定，在特罗布里恩德普通人只能有几个伙伴，而酋长却可以有几百个。伙伴寻找被限制在一个库拉圈的明确地理之内。

3.每个人在交易时都要遵守地理方向的规定。假设他在库拉圈的任何一点，面向圆心，那么，他左手接受的是臂镯，右手接受的是项圈，然后再传过去。换言之，他不停的把臂镯从左向右传，又把项圈从右向左传。

4.另外，库拉最重要的一条原则是，处在库拉交换中，土著人对宝物只能短期保存，如保留时间过长则会遭到他人的讥讽，或因为太“慢”而弄得名声不好，然而短暂的拥有也会带给他无上的光荣。

5.库拉贸易还有两个主要的原则:第一，库拉不是物物交换，而是礼物之间的延时交换。第二，等价与否由回赠者决定，对方不能强迫，不能争辩，也不能取消交易。

库拉贸易活动通过内陆的库拉和海外库拉交易进行。内陆贸易范围较小，是每个库拉社区中的内部交易，它不会有大型的，整批的交易，通常是个人的vaygu'a交易。而且礼物交换的决定因素是伙伴的相对等级，即礼物是由等级低的人拿给等级高的人，交换也是前者主动，而在竞争性的海外旅程里，客人从来不会携带交换礼物，他们只把礼物拿走。马林诺夫斯基认为海外库拉（大型海外远航）远比内陆库拉引人入胜，因为它展现了许多仪式、巫术和传统风俗，也涉及较多的行前准备，因此他在海外库拉上花了较多篇幅。

三、一次大型海外远航（海外库拉）

远航从独木舟的建造开始。对土著人来说，独木舟充满着传统和个人经验所带来的浪漫气息，它是崇拜和敬佩的对象，是一个生命，有着自己的个性。特罗布里恩德有三种独木舟，目的各不相同：近岸的交通，特别是海湖中的交通，需要轻巧的独木舟，称为kewo'u；捕鱼则需要一种叫kalipoulo的能出海的船只；最后远航需要最大型的船只，叫masawa，它的装载量多、排水量大、结构坚固。土语称所有的船只为wage。

masawa的建造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仅有为数不多的劳力参加，主要完成的造船工序是砍伐和挖空大树、准备独木舟的其他部分。第二阶段则牵涉大量而频繁的劳动力，主要完成的工作包括各舷板和围板拼合固定、浮架的安装和固定、堵缝、造帆等。独木舟建造过程中有一个所有者，即toliwage，往往是酋长或头人，负责整个建舟工程：付出酬劳、聘请专家、委派工作及调集劳力。因此他拥有正式地礼仪特权、取得最大份额受益、选择海员、并履行巫术责任。另外还有造船专家和劳力。前者担当技术功能，同时也施行巫术。严格的巫术可以说是贯穿独木舟建造的每一个环节。

船只建好后就要举行下水礼，下水礼之后是一场宴会，更准确地说，是一场分配食物的仪式(sagali)，也有不少礼仪，如果独木舟并非toliwaga亲自建造，他就应当酬谢造船师及其助手，所以这个仪典更不能省略。如果独木舟属于大酋长所有，则这个宴请更是必备的，一来庆祝新舟落成，二来显示他的财富和好客，三来也可以酬谢被叫来协助的人。Sagali结束后，则需要一次试航。

土著正式起航之后，并没有奔向引诱他们的南方高山，相反，第一天，他们仅停靠在锡纳卡塔村庄西南的穆瓦沙滩，在那里船队作第一次停顿，再次举行食物分配仪式，有点集结和检阅力量的味道。第二天，在toliwage祈福，希望独木舟能够快速、平安，能够顶得住风浪的巫术仪式过后便登上独木舟，扬帆起航，驶入皮卢鲁湾。皮卢鲁这个名字洋溢着从巫术和神话而来的感情，恐怖的传说让土著人陡增惊惧，但航海的危险并不是虚构的，要面对暗礁和无风的威胁。因此土著人在横渡皮卢鲁时，被限制在一个他们颇为熟悉的小范围内航行，航线是直的且能看到陆地，他们会在亚昆或勒古马塔布栖身，并谈论时代相传的事务和灵异。

从亚昆起航自北向南，土著人很快便到达了古马斯拉和道姆道姆海域，与一个叫努阿加斯的村庄的安富列特人进行小规模的库拉。在村里，特罗布里恩德人各自向他们的库拉伙伴送pari(见面礼），toliwage还要走到努阿加斯的头人图瓦沙纳坐的地方，把芋头和gugu'a放在他的面前，而后者则毫不在意，因为风俗规定收受礼物的态度要冷漠。

离开安富列特后继续驶向远航的目的地多布，他们要先经过充满库拉神话的科亚塔布水域，丛林中残破小村里的土著人威胁着特罗布里恩德人的生命，他们对这块土地保持神秘，在这里有广为流传的英雄神话。当船队过了阿图阿依娜岛和阿图莫阿两座仙石后，他们就已经到达了旅程的目的地了。在踏上土陶纳沙滩开展多布库拉前，他们会先在萨鲁布沃纳海滩稍作停顿，并在此施行一整套巫术，如祈美巫术和法螺咒语，其目的是：使人俊美、有吸引力，另他的库拉伙伴难以抗拒，以争取更多的库拉收获。仪式完毕之后，每个人便穿好节日盛装回到船上，在咒语保佑中，用巫术机制消除敌意，划船前进抵达库拉目的地——多布。

独木舟连成一排，朝着toli'uvalaku的主要伙伴的村落划去，toli'uvalaku向聚集在岸上的人喊话，设法煽起土著人的热情，使他们大大方方的拿出库拉宝物。然后，岸上的伙伴吹起法螺，趟着水向他的独木舟走来，向船队的头人献上第一份礼物。之后法螺齐鸣，接待礼结束，船队和岸上的人便散开，各自拿着项圈走向自己伙伴的独木舟，真正进入库拉的高潮。马林诺夫斯基提醒我们注意，库拉交割的不外乎是一些肮脏油腻、平淡无奇的土著玩意儿，它们不过是一串扁平圆片穿成的链子，但在土著人眼里，其意义在于它们背后的传统和风俗所赋予的社会力量。

库拉交易比较复杂，库拉包括名称、性质和时间都有所不同的两次交割，交换开始时先有一个开头的或启动的礼物vage，结束时则有一个回礼yotile。交易的礼仪规定给出的一方态度要粗暴无礼，近乎愠怒礼物是抛掷给对方的，而接受的一方也要同样地表现憎恶、冷淡，让随从捡起礼物，唯一的例外是当特罗布里恩德酋长把礼物赠给普通人时。库拉的两种礼物在时间上要有间隔，且其性质有着深刻的不同，vaga是自愿拿出来的，而yotile则是在压力下给出的。在交易中，还存有几种不同的礼物，其中中间礼物basi是不可缺少的。另外，在toliwage取得所有物品之前要守一个禁忌：不能吃当地的食物；除守戒外，他也会装病来博取伙伴的同情，以索要宝物；甚至还会乞求“网络术”，以控制被咒人头脑，使其容易被说服。

与库拉一起进行的是附属性的普通货物交易，即简单而单纯的物物交换（gimwali）。贸易在访客和土著人之间进行，他们不能是库拉伙伴，但却必须是库拉社区的住民。在交易过程中包括议价、价值衡量和调整。另外，库拉社区的主人在锡纳卡塔人和那些较偏远的住民之间扮演着中介人的角色。除贸易和寻取库拉宝物外，锡纳卡塔人也在多布探访朋友和远亲。在多布停留三四天后，载的满满的船队就准备返航。在回航途中，他们还在萨纳洛阿海湖潜采椎骨贝壳（kaloma），这是制作库拉项圈的原料，另外他们还要在穆瓦海滩上展览和比较各人的库拉收获。

在锡纳卡塔人造访六个月后，多布派出旅团回访锡纳卡塔。他们的活动与锡纳卡塔人的访问基本相似，运行方向则正好相反。首先驶往萨鲁布沃纳海滩，也举行食物分派仪式，向阿图拉莫阿和阿图阿依娜两座神石敬献，然后取道萨那洛河和特瓦拉，经古勒瓦亚石前往安富列特，在锡纳卡塔进行整整三天的交易，此时，村内里里外外有两千多人，包括本地土著、客人以及来自其他村落的人。最后回程、展示。一次库拉远行至此完成。

四、巫术与神话

     马林诺夫斯基在处理各种库拉风俗和行为时，在每一环节都描述了相关的巫术并分析咒语，并且在多个章节就巫术和神话做了集中概述，之所以如此重视巫术，是因为它们对部落生活的影响无与伦比，而它又深深地影响着土著人思维的构成。

巫术不仅在库拉活动中有极端重要性，而且也可以发觉每当遇到至关重要的事情，土著人都会求助巫术的协助。土著人认为巫术支配着人类的命运，为人类提供主宰大自然的力量，它是抵御各种危险的武器和盔甲。所有与危险、强烈的欲望和感情有关的人生重要阶段，都有巫术的伴随，重大的利益、园垦的收获、库拉的成功、舞蹈时个人散发的魅力和自豪等等，在巫术中都有表达的方式。它给予人毁灭人的能力，同样也给予人类保护自己的力量和手段，可用一种巫术克服另一种。

马林诺夫斯基认为，土著人巫术的主要观念需要民族志者在没有土著人的直接帮助下自己作出概括的抽象，可依据的证据包括巫术的内容、念咒的方式、伴随巫术的仪式、土著人的行为、巫术专家的社会地位和功能，等等。

关于巫术起源问题，根据土著人的信仰，巫术是一贯的东西，由上代传下来，并被认为是一切对人发生重大影响的事务的内在成分，是不能用“创造”或“发明”这些字眼来形容的，神话传说很好的显示了巫术从来不是由人或其他媒介所发明或改变过的东西。这里涉及巫术和神话的关系问题，即神话是超常的事物，而巫术及其赋予人的力量把神话世界和现实世界联系起来，神话被结晶为巫术咒语，后者倒过来又证明神话的可信性。通常，神话的主要功能在于给整套巫术提供基础。巫术支撑制度的地方，神话也是它的根基。

就巫术的具体细节来看，需要甄别咒语、仪式和执行人三者。在特罗布里恩德巫术中，咒语比其余两者重要的多，咒语是充满神秘性的。马林诺夫斯基根基咒语根据其伴随仪式的性质把巫术归为四类，即没有伴随仪式的咒语、伴有简单的过法仪式的咒语（许多例子都属于此列）、伴有转移仪式的咒语以及伴有祭品和乞灵仪式的咒语。并对这些咒语记录数据还专门做了语言学的分析。巫术的主要法力来源于咒语，仪式的作用是把咒语传递到或转移到目的物上，特罗布里恩德的巫术的所有仪式都是伴随咒语的。

执行巫术的人不但要遵循禁忌和戒律，在许多条件下，施术者最重要的条件是他在社会群体中的成员身份，因为有许多巫术是高度地区性的，必须由神话中的巫术原有者的后人施行。大多数巫术体系都是地区性的，只能在一个氏族分支内流传。巫术服务需要被支付报酬。

另外，工作和巫术二者的进程是不可分的。巫术要按程序在适当的场合施行，因为依据土著人的思想，工作需要巫术，而巫术也只有为作为工作的要素才有意义，两者都是为同一目的运转的，如建造一艘快速稳定的独木舟或防避沉船，巫术是人为努力和自然素质的“锦上添花”。

五、库拉的意义

马林诺夫斯基在最后总结了库拉这一交换制度。他认为库拉在一定程度上像是一种新民族志现象，之所以新，部分地在于它的社会学触及面和地理规模，也在于它的复杂性和深厚的根源和绵长的历史。

他总结了库拉的几个突出特点，一是库拉的实质，即它的交易是半商业、半礼仪性的，是为了交易而交易，以满足内心深处的占有欲。二是凸显库拉属性的方面，就是土著人对财富的心态，代表财富的东西并不被视为或用作金钱或通货。    

马林诺夫斯基以民族志材料回应了既存关于原始贸易的原始经济学的错误观点。指出他们的错误源于两个根本错误：第一个是认为野蛮人与物质的关系是理性的，因此财富和价值没有存在的可能；第二个是认为，如果每个人都能够通过技能和劳动取得所有同质同量的东西，那么就没有交换的必要。而事实上，它是库拉，一种全新的交换类型。三是库拉宝物交换需要依照一定规则，它向人们宣告这种交易不是讨价还价的，它可以提高土著人的社会地位。另外他们拥有宝物是基于身心愉快、慰藉感情。

以上事例都是同一思想态度的表达，即，赋予浓缩的财富极高的价值；必须以认真、严肃和尊敬的方式对待它；vaygu'a储存了世间最美好的事物。库拉在几个方面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新的现象，它处于商业和仪典之间，并反映一种复杂的思想态度。然而，它虽然新鲜，却不大可能是独特的，因我们难以想象这样大规模的、涉及人性深层的社会现象，会只是地球某地的一桩咄咄怪事，它代表的是一种新鲜而荒诞，我们期望在不同的民族志地区找到有关或类似的现象，它们是库拉的基本观念及社会制度的大概，而不是技术细节的完全一致。

马林诺夫斯基以下面这几句话结束全书：“漫步人类历史，游历世界各地，最令我入迷的是能够从不同的、为某文化所独有的角度体谅生命和世界，并由此激励我深入探究其他文化，理解其他类型的生活。……若我怀着敬意去真正的了解其他人（即使野蛮人）的基本观点，我们无疑会拓展自己的眼光。……养成能用他人的眼光去看他们的信仰和价值的习惯，比什么更能给我们以启迪。当今之世，偏见、恶意、报复正分割着欧洲民族，所有被珍视和宣称为宗教、科学与文明最高成就的理想已随风而逝，有文明的人类从来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需要宽容。”（p447）

参考文献：马林诺斯基：《西太平洋的航海者》，梁永佳 李绍明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