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敬亚的读书观
——答《深圳商报》“文化广场”栏目问
文化广场:请问您的个人读书观是什么?
徐敬亚:对所谓读书,我的看法可能有点偏。我并不认同那种把读书捧到很高、很
神秘的说法。中国老百姓中有一种传统性的误解,以为一个人只要读着
书,似乎就是在高尚着。这很可笑。
在我看来,书和人之间很有一比。人有好人孬人,书也分好书与差书。人
里面有“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高手,也有“马尾穿豆腐提不起来”
的低俗之人。所以,我曾经说过:“在遍地口水化的今天,一个一般智商
的人都可以写作并出版一部书。但一本好书与一本坏书的区别太大了。其
知识储备,其教养素质,其语言张力,其智慧含量,其结构能力,其人格
情趣……等等差距,比一位总统与小商贩的差别还要巨大!”
书读得多,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这就好比一个人的关系网很广,认识人
很多,但却可能是一个骗子。人类的知识,也不是清一色的好知识,有不
少荒唐的无聊理念,也有很多无耻的处世之道,还有不少平庸浅薄的假学
问假学术。
读书的人,也分三六九等。这几等之人的读书目的,更是五花八门。
我非常反感“蒙人”式的故做高深。很多人读了几本书,便到处卖弄。背
一些名词与概念,把书当成随时搬来吓人的道具。
有知识有学问的人,并一定是一个创造者。很可能成为书囊与纸袋。因为
一个人的知识与学问和一个人的创造能力并不成正比例。因此,我最看不
起的是“背诵式”的读书。很多人装模作样地记录,就是为了煞有介事地
引经据典蒙人。
文化广场:诗人们一般怎样看待读书?
徐敬亚:诗人们最反感“死读书”、“读死书”。一般来说,诗人们读书比较挑
剔,所以阅读量都不太大。而且,诗人中流行着一种比较普遍的看法,就
是读书过多的人,原创力性都比较弱。
文化广场:在大学里你怎么指导学生读书?
徐敬亚:当代中国,图书出版势如爆炸,书店里琳琅满架,令人目不暇接,但细细
查看起来,真正有见识的书却凤毛麟角。大量拼凑的、平庸的、像模像
样、假模假势的“著作”太多了。
在学校,我常常对学生们说,要当心一些伪书!第一骗钱第二骗时间。简
单地说就是两条,一是谋财二是害命。夺人时间不是害命吗。
文化广场:那么请问,你认为应该怎样读书?
徐敬亚:这个世界上好书太少了!就像这个世界上聪明人比较少一样,就像一个人
一辈子不需要太多的朋友一样。我认为,一个人一生中能遇到几本好书相
当不易。对书的选择一定要精。
从另一种意义上也可以说,一个人一生的时间都在寻找朋友,都在寻找好
书。这种好书,必须是知音之书、伯乐之书、生命之书!
好书,我想应该具备三个条件:第一,它是能够击中你的书!也就是说它
与你生命的价值方向一致,即能强烈感染你影响你;第二,它是能够升华
你的书!它在生命的质量上、宽度上超越你,即,能够使你变得更复杂更
多可能性;第三,它是能够激活你的书!——也就是通过读书,你不仅找
到了自己,而且发动了自己。你不仅跟着别人飞,而且最后你张开了翅膀
自己飞——这可能是最佳的读书效果。
如果你读到的全是差劲的书、低俗的书,就跟一个人总跟臭棋篓子下棋一
样,最后你也成了臭棋篓子。
一个人如果寻找不到热爱,就要学会忽略。
文化广场:那么,请现身说法谈谈您自己的读书经历。你上大学三年级时已经写出
了《崛起的诗群》。请问你当时读什么书?对你影响最大的是什么?
徐敬亚:很幸运的是,我的大学生活处于思想动荡的八十年代。思想的荒芫与艺术
的饥渴,使我们那一代大学生成为勤奋的代名词。然而我当时读的书并不
多。自作聪明的人,一般比较不勤奋。
大学四年,我基本都是在写诗与读诗中度过。像样的书读得不多,而真正
的学术著作只读了一本,就是意大利美学家克罗奇的《美学原理》。然而
就是这一本枯燥的《美学原理》,我却读得津津有味,读得与作者气通神
合,读得思绪万千……最后读到了物我相忘的地步。我一生都记得那种无
限美妙的阅读:读到最佳效果时,完全忘记身边事,完全忘记段落、文字
和前后逻辑关系之类琐事,头脑里一片通明,思如泉涌……常常出现这样
的情况,拿出前两天的读书笔记,我分不清读书笔记上哪些话是克罗奇说
的,哪些话是读他的书时我涌现出并记下来的——所以后来我想了一个办
法,就是把读书笔记每页的中间都划上一道竖线:左边记克罗奇原话。右
边记录我随时产生的想法。这种被击中、被升华、被激活的阅读,一直持
续了两三个月。到后来,我的感想越来越多,读书笔记的右边总是大大超
过左边。因此,读完了克罗奇的《美学原理》我其实已经完成了很大量的
个人写作——那些零星的随想与片断的琐记,那些对中国现代诗的大量思
考,就是我最早的文学评论。那些笔记,后来构成了《崛起的诗群》中很
多段落的雏型。同时,克罗奇关于“直觉即创造”的美学理念,也影响了
我的一生,成为我个人美学思想的最主要来源。
文化广场:那么,一个人一生只需要找到一本最适合于自己的书就可以了吗?
徐敬亚:当然不是,一个人有多方面的需求。而每一本书却只能储藏着某一种类型
的知识与思想。我并不认为“书”一定比“人”高明,这是我的一贯观
点。书,其实就是凝固了的人,就是精选之后的人,就是已经逝去的传
统,就是人类曾经站立过的台阶。一般来说,未来的时间多于从前,后人
的智慧不低于前人。我不主张“法先王”。
读书与交朋友,其实很相似。有的人看谁都顺眼,看谁都是朋友,结果最
后一个真朋友也没有。而我在任何单位,总是有看不顺眼的人,当然人家
可能更看不顺我。反正我对书总是产生选择。而我看着亲切的书总是少,
看着烦的书总是多。
其实,大学时期我也读了一些西方哲学家的著作。对尼采、叔本华、柏格
森,我都比较喜欢。弗洛依德对我影响也很大。而存在主义则成了我人生
观念的核心。但是,这些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克罗奇那本书对我的影响。
文化广场:能谈谈另一些对您影响大的书吗?有吗?
徐敬亚:我的偏激、固执,以及非有意的自作聪明,使我很少能找到爱不释手的
书。一般来说,我忍受不了写作者的笨拙、平庸和可怜的耐性。但是多少
年来,我一直暗暗地喜欢着黄仁宇写的《万历十五年》。
一般来说,我比较看低那些老老实实的循规学者。我一贯喜欢超出一些界
限的人。我不喜欢沉闷平庸,不喜欢按部就班。我喜欢独出心裁,喜欢触
汇贯通。喜欢一种汪洋恣肆,行云流水的大家风度。
更其实呢,我是喜欢黄仁宇表现出来的大历史观。
没有假想,不成史观。
文化广场:您一定有兴趣谈谈《万历十五年》,谈谈黄仁宇的历史观吧。
徐敬亚:当然有兴趣。一个人有能有幸谈论高人,自己也仿佛沾光。
我认为,历史之所以被记载,总是出于某些人的愿望。而隐匿史料,是历
史上任何一位大人物必然具备的职业本能。即使写史者和盘托出了他所知
的全部秘密,那些秘密也必然限于个人的某种偏心的角度和某种目光的局
限。而历史戏剧,只能一次性地演变与收场。多少卷史书也无法摄取全貌
貌。因此,缺席审判,是任何一位史家必须学会的严厉。无米之炊,或者
说伪米之炊,是任何巧妙史官都无法逾越的缺憾。评史者能做到的,只有
在前人留下的条条瘦骨里想像着丰腴的皮肉。
哪一个年代不充满秘密,哪一个王朝不惊心动魄,哪一部历史不杀机四
伏……!只是由于姑息,由于罪过,由于无数变形的贿赂与暗中的凶手,
也由于写史者的平庸与麻木!历史,一天天活灵活现地、鬼鬼祟祟地走过
去。它,那么一个灵活、虚伪与诡诈的家伙,怎么可能是枯燥无味的呢!
正是通过《万历十五年》,我才懂得了“明史”的重要。
黄仁宇这样的历史学家,很多年也出不来一个。
2008-11-6 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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