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保利：细雨中的歌唱

                       匪马

一入山，灰黑色的云层，铁幕般展开，如大鸟张开的翅膀，缓慢地压了过来。大雨将至前的田野，弥漫着腥甜潮湿的气息。

动身时，县城才下过一场雨。看天气预报，也是下午有雨，准备登山的驴友们颇为踌躇。

叫起了套，那就走吧！骑驴看账本，走着瞧。无雨上高山草甸看小张家界石林景观，有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趁便观赏高山流云雾锁群山。再说，好长时间没下雨了，播种的土地一直喊渴，如能进山乞来一场喜雨，淋漓尽致浇上一场，也是一种修为，心里自然喝酒般舒坦。

无端想起山西北野的一句诗来：我是追着一场雨来的。一诗成谶，刚走出一场雨，就追赶上又一场雨，雨也在气喘吁吁地奔跑，追赶着我们。

在高庄桥头，又来了两个驴友，歌手高保利和他儿子。

“怎么样？保利，这次没问题吧？”我笑着问他。

“上次牛刀小试，这次一定不拉哥哥们的后腿！”保利笑着，依然是一脸的憨厚，如同他朴实无华的歌声。

十天前，和保利也爬了次山，龙峪池村南的大山，可能长时间没有攀登如此高峻的大山了，到了山腰，保利就气喘吁吁汗如雨下，说是爬不动了，准备原路返回。我们也不勉强，嘱咐他小心下山，我们继续攀登。在山顶，远远地看见了他的身影，正慢慢地行走在山腰，有歌声时而从风中传来，隐隐约约，在山谷中回响， “爬一道道坡坡哎吆吆，上一道道梁哎，不见我的那个小妹子，哎，好心慌啊唉嗨幺！”浑厚高亢的歌声，被山风吹乱，碰撞在波涛般的峰峦间，抛散着青铜般吉光片羽金色的碎片，述说着北方辽阔的忧郁和追求鲜活生命无奈的碰撞。

“嗯，保利又在山上玩快手直播哩！”

认识歌手高保利，最早缘自他的歌声。二十多年前，记不清哪一年的元宵节晚上，花灯夜放，宝马雕车，挨挨挤挤的人流。我随意的蹓达着，随满街走走停停歌舞巡演的彩车，瞎子观灯，听着《挂红灯》《五哥放羊》《站台》《走进新时代》等新旧歌曲，看着民间、现代的各色舞蹈，体味着一年一度中国城乡间变调的狂欢。夜深了，人流散去，正准备回家，猛然听到了《西部放歌》的歌声，在清亮的月光下传来，啊，多么动听的歌声！高音部分响遏行云，如一根钢丝颤巍巍伸展，兀然弹向天际，清脆嘹亮没有丝毫杂质，中低音区回旋咏叹，却又那么收放自如气韵悠长，真乃天籁之音！起初以为是原唱王宏伟的歌带，细听却又不太像，赶忙趋前打量，只见彩车上站着一个中等个头粗壮敦实的后生，头缠羊肚毛巾，身裹民族歌手服装，正在忘情地引吭高歌。车前也没有几个观众，但歌手依然唱的非常投入，仿佛陶醉在歌曲韵律的漩涡里不能自拔。他微仰着头，望着天上移动的满月，忘情地唱着，似乎是专门唱给月亮听的，唱给自己听的，有没有观众，有没有喝彩，倒是无所谓了。他唱了《西部放歌》，又唱了《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西沙，可爱的家乡》，好像还唱了灵丘地方戏罗罗腔。我一个人在车下静静听着，他一个人孤独地唱着，歌声停歇，我情不自禁地鼓掌叫好，他似乎惊讶地回过神来，啪地举手，俏皮地回了一个美式军礼，悠远的歌声，应该还在高大的槐树梢头缠绕吧。

这是哪方神圣，居然把《西部放歌》拿捏的到位，足可以媲美王宏伟了！一打听，歌手竟是县罗罗腔歌舞剧团的青年演员，大号高保利，东山井沟人，老虎尖下的“非著名歌手”，神仙洞里跑出的奇人，真是深山出猛男，藏在“深闺”人未识。后来因为工作的原因，认识了保利，后来听说他去北京打工了，后来，是某一年央视原生态青年歌手比赛获奖的优秀歌手了，也是歌唱家王昆的弟子、周游列国演出的中国西部歌王了，出镜率颇高，声名远扬。

———车子颠簸着，钻入了宽平岭前的山沟。云层压的更低了，果然是追赶着雨脚的节奏。幽静的山沟满眼苍翠，小叶绣线菊、野丁香、野蔷薇各色花朵开的正盛，扑鼻的清香沁人心脾。稀稀落落的鸟鸣在云层下显得略嫌沉重，草木间有山鸡戛戛的叫声，突然就惊慌失措地飞起，笨重地低飞遁去。“野鸡看见咱们，一定是通风报信去了。”哥们说。众人会意地笑着。几乎是同一个地方，前方茂密的草丛里，惊起了两只狍子，一只跑上山坡，一只跑到沟里，扭回头，瞪着清澈的大眼睛看着缓慢移动的四轮怪物，一溜烟就不见了，拐过一个弯，却又在前面远远地窥视着我们，呆萌的可以。我们倒是司空见惯，保利的儿子头一次见到山野的动物，一脸的惊奇和意外。

狭窄崎岖的山路渐渐上升，雨气在悄悄氤氲。汽车再也无法前行，只好在一棵路旁的大树前停了下来。下车后，惊奇地发现这棵大树居然生长在一块卧牛般巨大的石头里，这是一棵有些年代的老桑树，遒劲苍老的树根，深深扎入巨石中，裸露的树干蛰伏横卧在石头上，像一条刚刚挣脱了石头城堡的囚龙，喘息未定，黝黑斑驳皲裂的皮肤，青筋暴起鼓涨的脉络，从巨石下抽吸着大地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滋养着蜿蜒蜷立的茎秆枝丫花叶。一粒飞鸟丢弃无心的种子，直把一匹硕大无朋的巨石撑出裂隙，挣扎呐喊着长出一棵奇特的树来，在山野里开花结果，在清风明月下歌唱，大伙由不得赞叹观赏一番。

走了不到几步，开始右向深入一条岔沟，沟极深极窄，步步上升，直抵高空草甸和石林，沟两侧是茂密的落叶松林，林里是杂乱的灌木草丛。雨云逐渐稠密，鸟鸣也变得稀稀落落，没有一丝风，沉闷的空气令人抑郁。沿沟走了一会儿，荆棘灌木遮天蔽日，封堵了前行的小路，爬着穿越也无法通过，没办法，只好弃沟上了右边的松林，松林里没有羊群行走的痕迹，好在灌木稀少，披荆斩棘，勉强可以攀登。

爬在半山腰，一阵强劲的狂风呼呼刮过，松林树梢随风摇摆，仿佛是醉酒的汉子，松涛远远近近喧哗作响，一波波袭来，如同台风袭来时怒海拍岸的波涛，像是怨妇的哀叹，又像是林中隐藏着的万千野兽咆哮呼喊。随之几声响雷轰隆隆在头顶滚过，盛大的雨滴快意地砸了下来，意料中的雨终于赶了过来。众人躲在松下避雨，一阵慌乱，幸亏大兄早有准备，笑眯眯地亮出了五件雨披一把雨伞，一人一件，大伙喜出望外，忙不迭地披挂起黄色的雨披，或站或坐在灌木松林间，默默不语，观望着夏雨中朦胧的远山，一个个像是黄色的天线宝宝，窘迫搞笑，但也不用担心变成落汤鸡了。

一阵密集的大雨过后，雷声远去，雨开始变的淅淅沥沥。期待着雨后登顶，期望着登顶后太阳下云雾蒸腾中的彩虹，一场猝不及防雨后高山上奇景的邂逅。但雨没有丝毫停止的样子，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只好呆在山腰，在雨中百无聊赖地卖呆，等着雨停。“嗷嗷嗷嗷嗷———”保利猛然来个狮子吼，山谷遥相回应，粗犷嘹亮的啸傲，自丹田发出，悠长浑厚，压过了远方沉闷的隐雷，滴滴答答的雨珠在吼声中慌忙滚落。磨刀不误砍柴工，保利又要在雨中的山腰开正本练声了，沉闷无聊的气氛一下子又活跃起来。

“嗷嗷嗷嗷”，我也免不了胡乱呐喊啸嗷一番，关公面前耍大刀，东施效颦，喊的嗓子生疼，其声不远且如野狼嚎，山鸡也在远处嘎嘎叫着表示不满意，估计傻狍子吓的溜之乎也了。

保利笑了，临时充当免费的声乐教头，“马哥，不要用嗓子吼，气沉丹田，用丹田之气徐徐喊出，不坏嗓子，声音也厚重长远。”“丹田？就是肚脐眼下的小肚子，吸一口气，发声时小肚子是紧崩崩鼓着的，来！摸着小肚子试试！先摸我的。”我嬉笑着过去，摸着保利老师潮湿雨披下肥硕的肚子，好肚油肚，这肚子里，可是藏着许多好听的歌曲啊！只见保利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开始啊啊发声，小肚子变得逐渐紧崩崩硬梆梆的了，如磐石一般，胸腔里发出的浑厚之音如高山流水源远流长，似断非断，瀑布般倾泻，与雷声雨声松涛声交相呼应，山谷震荡，回音悠长。我也学着用丹田发声，试了几次也差强人意，只得悻悻作罢，学歌不成，可不能把吃饭的嗓子坏了。

下午五点，雨还是没有停歇的意思。登顶近乎泡汤，下山不远但只能雨停后行动。身边是现成的歌手，咋能不雨中放歌，来个雨中曲呢？山腰倾斜天成的舞台歌榭，松林灌木妆点的布景，风声雨声自然的伴奏，五个雨人和七八只山鸡狍子兔獾，是忠实的粉丝观众，这样的场景，此曲只能偶而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呢？

先是《山西牧歌》，“蓝天吆那个白云映小河，羊群吆那个挂在青草坡———”此情此景，没有蓝天，流云水雾波浪般从沟壑腾起，如白色浅淡的火焰焚烧着远远近近的山峦，似乎羊群隐现于草坡，歌声苍凉忧郁，但分明透露出对生活执着的爱欲，与雨中的山林浑然一体。接着是《打酸枣》，“这一山山望见了那一山山高，啊么得依儿吆吆，这酸枣长的好———”没有酸枣，打酸枣得秋天来呢，现在有点早。开了嗓子，保利就沉浸在独自吟唱的氛围里无法自拔，在雨中的山野放歌，愈唱愈投入，陶醉在浑厚粗犷的歌声里。几首歌曲唱罢，最后自言自语地说，听过山西另一个版本的《走西口》吗？就独自唱了起来，听不清什么歌词，但悲伤遥远的曲调，一下子感染了我们，仿佛看见北方民族为了生存去西口谋生的生离死别，哥哥妹妹万般的不舍，一步一回头，泪蛋蛋抛在了沙蒿蒿林！保利用一根树枝敲击着身边的松树，打着节拍唱着，雨水流在他的脸上，看不清是不是流淌着泪水。一瞬间，我想起了多少年前元宵节歌唱的情景，有了久违了了的莫名感动。

雨终于住了，天色向晚。在歌声的余韵中寻路下山，群山云卷云舒，暮色苍茫。

2020年5月

（附注：高保利，原生态歌手，中国男高音歌唱家，中国歌剧舞剧院独唱演员，文化和旅游部青联主席，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他原是山西省灵丘县罗罗腔剧团的一名普通演员，凭着对音乐的爱好，放弃家乡安稳的工作，执着地选择了独自一人闯北京、实现自己的音乐梦想，后来被著名歌唱家王昆收为关门弟子，从此他走上了音乐之路，也成为中国歌剧舞剧院一名独唱演员。2008年，他被选为山西省大同市政协委员和人大代表，被誉为"西部歌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