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我听京剧的时候,“样板戏”已经不再被当作样板了,所以除了在剧场中听过一场完整的《林海雪原》外,其他的几个,都只是看过一些片断,脑子里留下的印象也还是《智斗》、《都有一颗红亮的心》之类的唱段。
最近有机会看了回《红灯记》,就在一场“痛说革命家史”中竟然发现了很多有趣的东西。
看样板戏就像看《同一首歌》。
产生于特殊年代、特殊背景之下的样板戏,曾经是人们娱乐生活的全部内容,也正因为“敕造样板戏”不正常的强势,所以一旦时机来临,人们马上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反弹,“样板戏”几乎要被彻底遗弃。
在一个大谬误之下,任何文艺形式都难逃厄运,京剧如此、文学也如此,为与新政权相呼应,“戏改”及时进行,用新的标准来衡量剧目和演员,一大批人只能痛苦地跟进,“样板戏”似乎成为某种总结性的成果。
只可惜,从来是“打烂旧世界”易,“建设新世界”难,与发展了一百多年的传统戏相比,那些匆忙上马,被冠以“集体创作”之名的样板戏,确实显得粗劣无比。另外,也正因为“样板戏”成为唯一合法的戏,也代表了当时“先进文化的发展方向”,所以为能去演上一个角色,又生出了许多恩怨。再者,样板戏成为那个时代的背景音乐,也容易唤起一些人的痛苦记忆。综合起来,曾经风光无比的样板戏被打入另册也是在所难免。
不过,在时间面前,任何因素都显得弱小,三十多年过去了,人们似乎更冷静地看待那个特殊时代的特殊产物了。
先是一些选段,当然这个时候“革命样板戏”已经被称为“现代京剧”了,国人从来讲究名正言顺,一个比较中性的名字之下,反应的是人们相对平和的心态。以后渐渐有了全本的现代京剧演出,比较常见的是《林海雪原》、《沙家浜》和《红灯记》,相对而言,这三部戏的艺术性要稍高一些。
这回的《红灯记》是在海南演出,中国京剧院三团主演,耿巧云的铁梅,袁慧琴的李奶奶,阵容算是整齐。看着样板戏语境下的程式化动作,常常让人忍俊不禁,那种肆意的夸张,已经离生活和人的真实情感相差太远,演员没有笑场只能说明他们具有高超的职业精神。
早就有文豪在反驳贵妇的时候,说过“流行的未必是好的,比如流行感冒”,但不管怎么说,样板戏的确曾经流行过,因此它也与一些人的记忆相关。就如同《同一首歌》,其最大的创意就是翻唱老歌,让人怀旧,不管歌好不好听,也不管唱歌的人是否韶华依旧,听歌的人都是自顾自地想事。
把样板戏作为青春背景音乐的人,已经进入知天命的年纪,他们需要怀旧了,对年轻人来说,样板戏至少是个活标本,充满讽刺地笑过后,他们多少会了解一下父辈的生活。
十年的戏,数十年的说话方式。
虽然样板戏不再流行,但曾经的强势,让它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最明显的是样板戏对人们说话方式的影响。
举几个例子就能说明问题,比如把某个八面玲珑的人比作阿庆嫂,管所有的土匪都叫“座山雕”,把偏远的山区地界称为“夹皮沟”。
某些小的唱段被拿来做现成的广告创意,若干年前电视台就有一条广告:“大吊车,真厉害,轻轻一吊就起来”,如今还有两个老演员在那唱“早贴早轻松”。
至于潜移默化成为人们日常用语的唱词更多,《红灯记》里,“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拆了墙是一家人”,“临行喝妈一碗酒”,《沙家浜》里面郭建光对沙奶奶说:“我真还对你有意见”,然后把奶奶明贬实褒一番,这样的说话方式依旧被广泛用来被逼无奈之下给领导提意见。
从一定意义上来说,样板戏对语言的改造仅次于五四白话文运动,白话文运动影响的是知识阶层的书面语言,而样板戏则是席卷知识阶层和普罗大众的书面和口头语言,当然,那个时候,知识阶层已经噤若寒蝉了,他们没有话语权,更没有思考的空间,努力地学习一些时髦的革命语言是获得生存权的一个保险方式,此时,他们已经没有能力,更没有精力去思考这些语言是否符合汉语的基本规范了。
曾经和我的一个老师讨论过这样的问题,他担忧那些刚念完文学博士的人,未必能交好学生,我同意他的观点,因为那些人常常因为自己不喜欢某个作家,而在课堂上略去对该作家的介绍,在我看来,这样是不对的,因为学生要了解的是整个文学史的全貌,这跟某个作家成就的高低没有直接联系,就好比在认识长江的时候,我们需要了解的是整个水系,而不仅仅是某段江流。
样板戏是京剧发展史上绕不开的段落,也是当代文化发展史上绕不开的段落,我们不能因为不愉快的感受而回避,直面痛苦是勇气也是智慧,而这,正是我们文化因子中所缺少的。
在我们整个文化史中,有好多为粉饰,为避讳而隐去的历史事实,最终的结果就成了鲁迅所言,二十四史即二十四姓家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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