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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热毯训斥花季雨季安然人命危浅文化 |
分类: 暖花书简一袖牵(散记) |
待到山花开满枝,莫问奴归处。
文:夏离洛
我出生那一年她十五岁。数九寒天的北方冬月里,不满周天的我被丢弃在家,等着她来发现。那个本该呵护我的人因着不知所云的因由独自负气远走。待到她发现我的时候,我已被北方凛冽的气温冻得全身乌青,命弦一线。看到那样的我,她吓得号啕大哭,不知所措。那时的她亦不过一个处于花季雨季的大孩子。可是照料我的重任却不可避免地落到了她身上。
奶奶和她把家里所有能取暖的东西都拿来捂在我身上,细心地一点点给我取暖,怕那么幼小孱弱的我经不起忽热忽冷的考验夭折。在她们焦灼的等待里,本已气若游丝的我不负所望地活了过来。等到我全身慢慢热起来了,她们才敢打开电热毯,好让我保持温暖。她们都忘了。不知是因为忙于家里的琐事,还是不知道怎么调节电热毯的温度。我就一直被放在持续高温的电热毯上炙烤。后来,若不是因着她细心地发现我半晌了都不哭不闹去看我,或许我早因为高温而殒命了。她又一次救我于水火。等到确定我安好,她和奶奶吵闹不休,怨恨是奶奶没照顾好我。
我长大点了,因着爷爷奶奶无尽的疼惜,骄纵任性又淘气。每次我惹她生气了,她就会气得骂我是命硬的贱骨头。第一次听她这样骂我时我还很小,但也知道是不好的话,便哭着跑回家向爷爷告状。爷爷不问所以就狠狠训斥了她一顿。或是爷爷的训斥让她省悟,爷爷几句疾言厉色的话后,她便嘤嘤地哭了起来。殊知爷爷的严厉是不容侵犯的,她连哭都不能被允许,即便她是除我外爷爷最疼的女儿。后来,她仍是气狠了便这样骂我,冷静下来后又抱着我心疼地哭泣,一个劲向懵懂的我确认有没有生她的气。刚开始记事的孩子,怎么会懂得言语的恶毒,她只是过不了自己的心理防线,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我两岁那一年,家里因为邻居家想霸占我们家的一棵树而与之产生争执,邻居仗着他们家儿子多人多势众,而我们家留守在家的只有老迈的爷爷奶奶和幼小的我,而对爷爷大打出手。爷爷的额头被邻居家的儿子用很大一块石头砸了个洞,血流不止。奶奶本是怕吵架吓到我而托别人抱我走,孰知幼小的我却容不得不熟悉的人把我带走,于是趁着别人不注意时偷偷跑回了家。因此不可避免地看到了爷爷满头是血的那一幕。幼小的我哭得惊天动地,奶奶和邻里拉都拉不走我,还是濒临昏迷的爷爷哄着我让我和赶来的姨奶走,我才边哭着被姨奶抱走。也是因为没人看护我,又不敢让出门在外气性刚烈的父亲知道家里的变故,十多岁的她辍学回家照顾我。此后,即使爷爷出院回家,她也再没去上学。
辍学后,她本来是想去学裁缝的,央奶奶用她出去打工赚的钱帮她买缝纫机,却被奶奶以她学不会为由拒绝。后来,也不过十几岁的她不畏严寒酷暑地四处打零工赚钱,赚来的工资都被大姑姑上学用掉了。母亲脾气不好,自私自利又懒惰,想要指使她去做家务,又不肯和颜悦色地沟通,往往把要做的东西往她面前一撂,她如果负气不做,母亲便处处找她的茬。因此,她们之间常常战火弥漫。她毕竟是奶奶亲生的女儿,只要她和母亲起了争执,奶奶往往都不论是非斥责她一顿。在我的记忆里,她有四次负气离家出走。
直至今日,我仍清楚地记得她拿到第一份工资后,给我买了我最喜欢的糖果。在寒冷的冬夜里,她脱下袄子包住我,背我回家。雷雨天,被窗外的电闪雷鸣吓得不敢出声时,她抱我在怀里给我无言的安慰。她喜欢抢我碗里的饭吃,她抢我就哭,我哭她就得挨骂,她却屡试不爽。连爷爷亦忍不住笑她,小孩子碗里加了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调味,更香更好吃是吧!我做错事时,奶奶训斥我,她便支开我。她被奶奶训斥时,我在别处喊她。久而久之,奶奶知道我们的猫腻后,我俩一起被收拾的情形。从记事起,她便照料着我的一切,是伴在我身边时间最长的人。可能是我小时候便与她亲厚,而那权且称作母亲的人永远都是一副冷漠的面孔,拒我于千里之外。由是,因着她与母亲从未停止过的争执,我一直极其厌恶母亲。而同样的,母亲也十分厌恶我。可谓相看两相厌。彼此也都在极力地争取着眼不见为净。
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她出嫁了。那天她拜天地时,因为别人按她头时使力太猛,她的头磕到了地上。或是碰疼了,惹得她哇哇叫,我气得骂推她的人。奶奶一边骂她不自重,一边训我不懂礼貌。
从小我便是她的影子,就像她疼我一样,我比任何人都理解她的一切。她的委屈、她的不甘、她的犀利、激烈背后的脆弱。我一直以为她出嫁了处境会变好,她那么心心念念地问我:“他今天会来吗?”我如果答:“会。”她会继续问:“如果他不来呢?”我如果答“不会。”她会再问:“如果他来了呢?”我哑然。这一切无不折射着她的一往情深。
可是,天不遂人意,他们性格不合。一个怯懦沉默,惟父母命是从。一个伶牙俐齿,不肯受丁点委屈。倒不在于他们之间有多少矛盾,大多数不可调合的“闹剧”都是因为长辈。因为他的软弱,她受尽了屈辱。因为地界的问题,邻居迫害她失去第一个孩子,他却什么都不言语,无动于衷。因为什么争执我不记得了,他的父母和弟弟,竟一起打她。为了怕伤到我和表妹,她让我们从里面闩上门,她又从外面锁住门。半深不浅的夜里,我和表妹眼睁睁站在玻璃窗前,透过模糊的视线看着她生受的一切。夜如泼墨,受尽屈辱的她一二再寻短见,窗外的夜空像看不见光明的世道人心一样黑暗。第二天中午十点,经过一晚上折腾与纾解,情绪基本已趋平稳的她毫无征兆地吞下了差点要了她命的农药。得知这个消息,我的天空顷刻变得天昏地暗,所有的阳光仿佛一瞬间都凝聚到了眼睑中。所幸,经过三番清肠洗胃,她复又转危为安。也就是在那一刻起,我知道了人命危浅的悲壮。变得更加没有安全感。
由于爷爷、奶奶及父亲施压,她的日子渐渐变得好起来。父亲声望极好,上上下下临近家里的邻里及同行,无不承他几分薄面。爷爷和父亲都是格外刚烈的人,她所遭受的一切都是密不透风地隐瞒着他们的。那天下午吃饭时趁着奶奶出去了,我悄悄告诉了爷爷。答应过我不生气的爷爷,知道她遭受的一切后气焰难消,在奶奶回来后当着奶奶的面摔了碗。直到深更半夜爷爷仍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于是连夜赶到他家找那两个老家伙和他的弟弟讨公道。奶奶一路劝慰都无法平息爷爷心中的怒焰,还被爷爷责斥不该由奶奶做主把她嫁到那样的人家。他们家那两个老家伙门户深闭,即便听着爷爷的叫骂声喊破了天,也不敢吱一声。爷爷与父亲商讨时,父亲的意思是直接逮到她的小叔子算帐,并不同意爷爷直接找上门。毕竟,她家所在的整个村,遍布着太多奶奶娘家的近支及旁系的人,是非常庞大的一个家族。但是因为担心爷爷的安危,父亲还是尾随而至,我一直偷偷跟在父亲后面。我只是想看看作威作福的他们一家如何变成鼠辈。父亲再三登门找她的小叔子不果后,竟无意在路上碰到了她的小叔子。父亲承建的工地上和我们远村近邻的人众多,一大帮人即便不言声,也有一定的威慑力的吧!此后,不论是他的家人,还是怯懦的他,都不敢再欺负她。据说,他的弟弟因为害怕父亲躲了他几个月不敢回家,父亲也在路上堵住过他。从此,我才切实明白拳头才是硬道理,有时候仁义礼德只不过一纸荒堂言。当然,背后向爷爷告状的我虽被奶奶训斥,奶奶和父亲仍是赞赏我的作法的。因为,在我目睹那场悲剧之前,她很多次跑回娘家诉苦都是不被听信的。家人低估了她的悲苦,同时又实在太看得起那一家人了。
我离家的前一年正月十六,在她家丢了一千九百块钱。我的学费及压岁钱。是她同村一户人家的小孩子趁我不注意从我口袋拿走的,当时我浑然不知,事后那人拒不认帐。那一笔钱对还在上学的我来说,确是一笔天文数字,也很好地掳获了人的贪婪。据说,那家的小孩从正月底病到三月初才痊愈。那天夜里,她一整晚长吁短叹,句句惊心。那一年我十六岁。即便发生那样大的事我仍一直镇定着,她轻信别人言语,短暂地怀疑过我并没有丢钱。为了交足学费,我自己跑去找了校长,因着品学兼优,校长减免了我百分之八十的学杂费。剩下的部分他帮我垫上了。后来,母亲还拿此事算计过我对她的亲厚,只是那时的我已经不小了。
后来不久,或是由于常年积郁,她疯了。起因很简单,只因表弟被别人家的小孩打了,她狠怄了一口气之后便疯了。她疯后,不认家里的所有人。那时,家里的人也都以为她不会认得我。惊奇的是,她在疯了之后,在与我分别数载重见时,奇异地认出了我。她摸着我变细的发丝像小时候那样掉泪,让我不要想那么多,心疼我的落魄。其实,那时的我并不见得有多么落魄。可是在至亲的人眼中,对出门在外的亲人的心疼永远都是宽慰不了的。那一刻,我泪盈于睫,心里缠绵悱恻地难受。即便是生身母亲,因着太多天意人事纷扰,因着与我之间自小的疏离与淡漠,也从不曾心疼过我的发丝变少。甚至,没有一句嘘寒问暖的话语来慰我心。
因着近来身体的不适,或是微雨绵绵的天气,不可抑制地沉陷在念亲的悲痛里。如果,生命是一曲跌撞曲折的游戏,为何会有那么多悲不能言的哀伤萦绕其中挥之不去?为何那些至亲至爱的人不能在尘世的磨难里幸免于难。好为不堪回首的往昔增添一抹亮色,好让生命中至重的人在细数流年过往时获得一份安然。你曾那样珍爱于我,我却无法予你尘世的最后一抹温暖,为你颠沛流离的一生送上一朵安世莲。
亲爱。人生那么长,红尘纷攘,多少天意人事流转。要我如何心平气和去面对摧枯拉朽的时间仍磨灭不了的苦难印迹,我又该怎样才能把你藏在不被伤害的领域里?剩下的日子,你一定要安然幸福,好让我的时光不再那么悲伤。当岁月兵荒马乱的过去后,我还能欣慰地把你的人生浓墨重彩地铺陈开来。好让我孱弱的人生,卑微的姿态从此昂扬。生活本是一场悲剧。既然痛了过往,那么从现在开始,请一定幸福。尽管,幸福千难万险!
让我再次郑重地唤一声那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名字: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