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微子，高总编叫你快去哩？”太阳“咣当”一声把门推开，会心地微笑了一下，在他那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里，似乎隐含着什么。

“知道了。”

凑巧，微子把初稿已经写好了，正在仔细修改着不通顺的句子。

陈前把脑袋往微子坐的地方倾了倾，鼻翼动了动，嘴唇张了张，将目光又移到开了门的外面去乱瞅，好像怕谁进来似的，把桌子上的报纸折叠好，放在报架上，提前出了门。

微子虽然未抬头，而这一切，凭她的感觉，她那无声的回击，像一支隐形的箭一样，穿入到陈前的胸膛。碰击着他的内驱力，立即行动了起来……

人性与兽性以及利已与利他等方面的冲突，好生奇怪！

微子怀着这样的心情，把稿子码齐，用订书机“咔嚓，咔嚓”按了二下，又用两只手按紧了些。然后，放在小提包里，就像放进一个迷团，悄没声地往高总编的办公室走。但没走几步，她看见韩腊梅，在前面托着两腮站着，好像在等什么人？

她踌躇了：是怕腊梅与冬花说什么闲话，想退回办公室。可听太阳那说话的口气，好像高总编有急事，便顾不了许多，猫着腰看也不看地往前走。

“微子，干什么去呢？这么匆匆忙忙？”不知腊梅是无意，还是有意地问了这么一句。

“没，没什么……”微子又要走。

“即然没什么，那就站着说会儿话吧。”

“可是……”

“还是有事儿，对不对？”腊梅追问了一句。

微子心绪不宁地想解释，又觉得自己的脖颈上，有一种异常绷紧了的抽搐感觉，便心里犹疑着，是不是冬花安插的眼线在追踪她……

微子一怒之下，得到了力量：

“有没有事儿，不需要向你汇报吧？现在，关键是你想与我说什么？说吧，我洗耳恭听。”

“这……”这回轮着冬花语塞了。就像一个主子交待的差事，没有办好的那种姿态。

微子抓住这个机会，向她递去一个同情的目光，一溜烟似的快步往前走。等腊梅反应过来，她已经走到总编办公室的门前。可还是禁不住，又扭回头向腊梅瞥了一眼：

腊梅托着两腮，像个雕塑似的，还在那儿站着。凝望着这个被冬花支使的人，微子的心中，产生了一丝的怜悯，后悔不该那样生硬地冲撞她。

冬花能利用她，我就不能利用她吗？趁她没走，是不是应该……

霎时之间，微子的心胸，像是受了净涤。正想往回返的时候，又觉得不妥。这时，腊梅一转身进入到一间办公室。微子使劲儿猜，也没猜出那是谁的办公室。

猛地，肖冬花从这间房子里走出来，掀起那个枣红色的布帘子时，她才想起，是政研室郭副主任的办公室。

微子全身一颤，这个冬花真不简单。不，是这股势力真的好可怕……竟把政研室的副主任也给拉进来去政研。还真够周密的。因为这个郭副主任跟宣传部宋部长是老同学呀。

看来，万事俱备，只欠县委书记这个东风了吧……

微子甩了甩头，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驱赶出来，可就像万能胶一样，死死地粘在她的脑子里，结了一层厚厚的硬茧，只要一摩擦，总会反射出一点疼痛的感觉。让自己很难相信，在各个层次领域中，时时显现出来的问题和矛盾，凭你微子现在的能力，能对付得了吗？

微子顿时觉得，自己被桎梏在一个死胡同里了……

她慌乱地拖着铅一样的腿，往前移了几步，猛抬头，看见高总编办公室门子上，映现出的“303”这个数字时，豁然开朗了：

三生万物，万物再生一呀……

微子感到，高总编那宽大的额头里蕴藏着的东西，被这个“3”字升华了……

那么，这个“303”，是高总编有意安排的号数吗？不管是不是，反正，她现在就像受到某种启示，又重新镇静了一些，内心里还为刚才那种慌乱，狠狠地埋怨自己。正要推门，又犹疑了：

这高总编也真是，难道你不知道别人说你的闲话吗？为什么这时候还要叫我来这里呢？

可是，一股内在的强大驱力，终于改变了她左右为难的境况：那就是，她又想起了她心里立下的永不反悔研究人的誓言：

我说过，我愿意毕生和期待探讨生命深渊中，哪怕是对个体生命极少部分的研究和探讨，只到它变成我的血液，眼色和姿势，用我的文字符号把他们呈现出来，诉诸大家……

她坚毅地抬起头，眼睛里露出沉思的神色“嘣嘣”地敲了几下门。

“吱咕”一声门开了。让微子没想到的是，是张副总编给开的门。微子对刚才还埋怨高总编的粗心，而脸红了一下。这个微妙的动作，被高总编捕捉后，立马引向正题：

“微子，听张副总编刚刚对我讲，你近日在东风商厦采访呢？”

“是，我已经把初稿写好了。”微子边说边把初稿递给了高总编。

在高总编看初稿的当儿，张副总编问微子：

“你计划跟谁去采访高总编安排的那个稿子哩？”

“跟陈前去吧。”微子说了，又后悔地补充了一句，“要么，领导安排吧，跟谁去也行。”

“就跟陈前去吧，我同意你这种想法。”高总编老谋深算地，斜睨了微子一眼说。

“这……”微子像是一个人去学游泳时，先把脚伸进水去试探的那种感觉，反被高总编的不拐弯抹角，一针见血地心理战术，搞得她的心，仿佛被血淋淋的抛出来一样，茫茫不知所措了……

“那就按高总编的意见快去采访吧。”

张副总编总能恰如其分的，找准自己的位子，而配合高总编的工作。即使有不同的看法，他也是在事后，跟高编协商，解决，从不对下报社的同志们，恶意地顶撞高总编。这在县城里，是出了名的好搭挡。正因为此，所以，这次竞选副总编的位置，就……

不知为什么，这时，微子在心里哧哧地微笑了一下。她觉得，这俩位老领导也太有点古板了……她不由得对他们送去一个宁静和盼望的目光。

也许，你只是看了一点儿事物的表面现像吧？往往大智大睿的人，都深藏不露啊。

微子对自己这种亵渎领导的，不正确的评价，而自责愧疚地低下了头。

“微子，你写的这篇稿子，很有独到的见解啊……”高总编没说完，看见微子那副呆样儿，又扭头对张副总编说：

“老张，如果可能的话，明天就安排上报吧。”

微子听后，感觉是个机会，慌快往外走。但被高总编止住了：

“别急，还有点小事儿要问你。微子，你感觉冬花这个人怎么样？”高总编说完后，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微子，似乎怕她撒谎似的，一下击中了她的要害处。

天呐……我该怎么办……微子的心中，顿时一阵痉挛。她真想，大喊着把冬花最近两天的所作所为都说出来，使自己摆脱这种困境的缠绕。但看高总编望她那双急切的眼睛，而且还对着张副总编，她又……这分明是在考验我的耐性。

微子看着自己的脚尖，而眼睛却往上翻的，看了高总编一眼：

不，我不能说，事情未成定局，我有什么证据，跟高总编说冬花利用网秘密的关系，想当副总编呢？这在审判席上，恐怕是没有说服力的吧……

这时，她明显地看见张副总编和善地望了她一眼：像一股支持的温风，吹进她的心灵里。

她倔强地抬起了头，把目光灼灼地射进高总编的瞳仁里。

高总编宽大明亮的脑门里，包含着某种暗示的考验，徐徐落下帷幕。

经过生命的原野跋涉之后，形成一个奇迹般的，无可名状反抗的生命秘密，在微子的心中产生了一种铭心刻骨的折磨感。她似乎感觉，这个关系网秘密，已经开始燃烧到报社内部。甚至，准确地说，已经燃烧到最关键的人物——高总编、陈前、和她自己了。

这是没有人能逃避这一网秘密的，以及这一网秘密所挟裹而来的折磨的。

但是，突然之间，她恍然大悟，她不愿意让高总编太受折磨。让他带着人们对他的那个好威信，离任吧。

所以，她必须撒谎：

“高总编，我跟冬花是同年考入报社的，相对而言，关系还是不错的，即便有点小摩擦，随着时间也会很快理解的。”

“这就好，这我就放心了。”高总编的视线，从微子的脸上，迅速转向张副总编。然后，朝望“海纳百川”那幅字画，仿佛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