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依然在红楼（207）

     藕官与春燕：两个坦诚的底层女孩

　　　　　　　　　　作者　白坤峰

（第五十九回 柳叶渚边嗔chēn莺咤zhà燕　绛云轩里召将飞符）

（注  嗔莺咤燕：春燕的妈妈与姨妈讽刺莺儿怒斥春燕。将：大将，领导。召将：此指叫来平儿。飞符：传命令）

    古人云：“礼失，求诸（之于）野（民间）。”而事实上，民间亦常常令人失望，不信请你想想《孔乙己》《明天》《祝福》《药》中的民间环境，同样让人窒息。

　　湘云因说两腮作痒，恐又犯了杏癍癣，因问宝钗要些蔷薇硝来。宝钗道……：“颦pín儿（黛玉）配（做药、开药，南方仍叫作配药）了许多……”因命莺儿去取些来。……蕊官便说：“我同你去，顺便瞧瞧藕官。”

　　二人……一面说笑，不觉到了柳叶渚，顺着柳堤走来。因见柳叶才吐浅碧，丝若垂金，莺儿……采了许多的嫩条……编出一个玲珑过梁（即有提系）的篮子。……翠叶满布，将花放上，却也别致有趣。喜的蕊官笑道：“姐姐，给了我罢（吧）。”莺儿道：“这一个咱们送林姑娘，回来（过会儿，北方方言）咱们再多采些，编几个大家顽（玩）。”……

    黛玉接了，笑道：“怪道人赞你的手巧……”一面瞧了，一面便命紫鹃挂在那里。莺儿又问候了薛姨妈，方和（向）黛玉要硝。……黛玉又道：“我好了，今日要出去逛逛……”

    有些女性春天皮肤易过敏，湘云亦是，犯了杏癍癣，面积、色彩都如杏子，并不太难看但很难受。宝钗打发仆女莺儿去找黛玉要一些蔷薇硝，蕊官想念初别的藕官，于是同去。绿意满园，柳堤拂翠，两个女孩子说笑而行。恰好黛玉身体康复不少，也正想出去逛逛去见宝钗。（湘云一直与宝钗住在一起，薛姨妈遵贾母之命住在潇湘馆照顾黛玉）

    美好的季节、美好的年龄、美好的手艺、美好的心情、美好的健康、美好的交往，都凑在了一起。但坏事情就在此时发生了，这是一次“审美”与“看钱”的矛盾。

    莺儿正编，只见何婆的小女春燕走来，笑问……藕官道：“前儿你到底烧什么纸？被我姨妈看见了……倒被宝玉赖了他（她）一大些不是bú shi（错误，北方方言）。……你们在外头这二三年积了些什么仇恨……”

    藕官笑道：“有什么仇恨？他（她）们不知足，反怨我们了。在外头这两年，别的东西不算，只算我们的米菜，不知赚了多少家去（拿到家），合家子吃不了liǎo。……你说说，可有良心？”

    以上对话很不符合中国人的习惯，中国人是明知自家人很不好，也容不得别人说三道四，哪怕是好朋友之间最好也一字不提。春燕的回答让人感动：

    春燕笑道：“他（她）是我的姨妈，也不好向着外人反说他（她）的。怨不得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嫁时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再老了……竟是鱼眼睛了……’……我妈和姨妈……如今越老了越把钱看的真了。……后来老姊妹二人都派到梨香院去照看他（她）们，藕官认了我姨妈，芳官认了我妈，这几年着实宽裕了……还只无厌。……我姨妈刚和藕官吵了，接着我妈为洗头就和芳官吵。芳官连要洗头也不给他（她）洗。……所以我不洗。他（她）又叫我妹妹小鸠儿洗了，才叫芳官，果然就吵起来。……这一带地上的东西都是我姑娘（此指其姨妈；因其是妈妈的娘家人）管着，一得了这地方，比得了永远基业（世代的封地）还利害……老姑嫂两个照看得谨谨慎慎。……你还掐这些花儿，又折他（她）的嫩树……仔细他（她）们抱怨。”

    宝玉所言的“女性三部曲”每一部都过于绝对，不是什么规律，但也揭示了一些人从早年“审美”到后来“重利”的事实。只愿我们每个人年青时种下“审美”的种子到年老时仍能发芽开花。女孩子长大之后特别容易与自家妈妈一样，但愿春燕不是。

    难得有春燕这样的女孩子，如此坦诚地承认自己妈妈与姨妈有贪钱贪利的缺点，有故意找茬儿的毛病，如这次非让自家女儿先洗头。

    许多读者不理解芳官干娘为什么偏偏让芳官用自家女儿洗过头的水。我说：中国人喜欢在小事上争强斗狠，中国人爱好在小事上折磨别人，中国人习惯把亲疏远近、高低贵贱分得清清楚楚。就这么简单。

   他（她）姑娘（此指姨妈）果然拄了拐走来。莺儿、春燕等忙让坐。那婆子……看着莺儿编，又不好说什么。……莺儿笑道：“姑妈……这都是他（她，春燕）摘下来的，烦我（麻烦我。南方习语）给他（她）编……”……那婆子本是愚顽之辈……便以老卖老，拿起拄杖来，向春燕身上击上几下，骂道：“小蹄子……你还来和我梆子（即犟得梆梆的，北方习语）似的。”

    ……莺儿……见婆子认真动了气，忙上去拉住，笑道：“我才是顽话……”那婆子道：“姑娘，你……不许我管孩子不成？”莺儿听见这般蠢话，便赌气红了脸……仍编柳篮子。

    偏又有春燕的娘出来找他（她）……这婆子便接声儿道：“你来瞧瞧你的女儿……在那里排揎（顶撞，北方方言）我呢。”……他（她）娘也正为芳官之气未平……便上来打耳刮子，骂道：“小娼妇……你也跟那起（那群）轻狂浪小妇学！……你是我肚里掉出来的，难道也不敢管你不成……”一面又抓起柳条子来，直送到他（她）脸上，问道：“……这编的是你娘的屁？”

    既然是承包了，两个婆子自然把一草一枝都看得很重，但她们又有给各姑娘送花送柳的义务，所以莺儿折一些倒也应该。她们不好批评莺儿，就抓住自家孩子春燕大耍威风。千不该万不该，莺儿不应该开玩笑，那个看财如命的老婆子哪能理解此中的风趣幽默呢，结果闹得多方不愉快，还让春燕挨了打受了骂。

    春燕妈再次展现了骂人的良好基本功，很有特色。

    另有许多版本中最后一句话是，“这编的是你娘的屄？”我认为这种写法更真实。